02 冰雪自利(1 / 2)

孟大小姐 惘若 6588 字 9個月前

02

孟葭微怔。

還未及自我介紹,這位神態淡如遠山的鐘先生,便已知道她姓孟。

再一聽他分明的京腔,隱約猜到幾分,大概與她的父親有關。

但她沒問,家中有外婆早就訂下的嚴苛規矩,在外人麵前,須得保持良好的儀態。不多話是起碼的。

孟葭看眼外婆,黃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我這外孫女,過兩日也要去北京。”

他的音質偏冷冽調,“孟小姐去讀書?”

孟維鈞曾說起過,按歲數算,他女兒今年高考,按家裡老太太獨斷的脾性,大約不準她報外地的大學。

至於為什麼又會去北京?

鐘漱石抬一抬眼皮,看向跟前這個斂眉含笑的美人,十成九是她自作主張,違背長輩意願。

“是,念大一。”

大概鐘先生身上清貴氣太重,有著和她見過的所有同齡男生,天差地彆的風雅。

隔著短短一張圓桌,孟葭的脊背僵直著,藏在桌下的細白手指,無聲攥著垂落下來的絳紅幕帷。

她的緊張來的無跡可循。

鐘漱石領悟到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身上心氣兒再高,但眼睛都是向下看的,到了兒孫輩的頭上,九分的傲氣也隻剩了兩分,但求一個平安無事。

他斟酌著開口,“這幾天我就要回京,如果老夫人信得過,可攜孟小姐同往。”

黃梧妹端起茶盞,輕呷一下,矜持著說聲好,那勞煩了。

孟葭看一眼她外婆,能看出來,她很讚賞眼前人恰到好處的妥帖。

身旁始終安靜侍立著,一直當背景板的鄭廷覺得奇怪,麵上也沒露,他主動往前一步,和孟葭交換號碼,方便聯係。

鄭廷語帶恭謹,“孟小姐,能存一下你的號碼嗎?”

孟葭絲毫不扭捏,她口齒清亮,報出一串數字。

“好的,你也記一下我的。我們後天早上出發,到時我來家中接你。”

孟葭說了句稍等,她邊上沒有手機。她睇一下張媽,那邊會意,輕便地送上一副紙筆。

她伸長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說了聲謝謝張媽,就要接過來。

張媽遞過來的中途,卻被燈光下一隻冷白膚色的手臂給攔住。

鐘漱石截下那張便箋,卻沒有要筆。不為彆的,隻是向來用不慣旁人的物件。

鐘漱石手掌往後頭一伸,鄭廷吃驚歸吃驚,他迅速明白過來,從襯袋裡取下一支銀色鋼筆,摘掉筆帽,穩當放進他手中。

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廳內萬籟無聲,孟葭聽見粼粼冷光的筆尖,和素白箋紙摩擦時的沙沙響動。

不必窺探,也知這位鐘先生筆力遒勁。

“這是我的號碼,望孟小姐惠存。”

他徑直把便箋推過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線條結實利落。

鐘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嚴陣的口氣,還當著她外婆的麵,很像在相親。

孟葭被這個冷不防跳出來的怪異念頭嚇了一跳。

她在心裡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嘛。

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聽,也無事可再談。究竟鐘漱石隻是個信差,替老師來傳個話,成與不成,他的責任都已儘到了。

清官也難斷家務。何況他一個二十來歲,還未成家的年輕人。

他的父親在京中嶄露頭角時,和鐘漱石一般大,身邊鶯燕不斷,蝶撲蜂繞的,好不熱鬨。鐘夫人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角色,才從下麵調回來,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邊走馬燈似的妖精貨色。

到現在,連上了年紀的鐘老太爺,無事時同心腹部下們感慨起來,也坦言鐘家能保住今日榮光,他兒媳有大勳勞。

鐘夫人曾經聲高而驕大的,對兒子坦言,“彆以為爺爺總誇你比旁人老成曆練,這治家的門道學問,其中長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潛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這院兒裡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這不是男人家擅長的領域。

鐘漱石陪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他起身係扣,聊表歉意,“這一趟忙中趕閒,叨擾老夫人休息了。老師的提議,您可以再考慮兩日,若有信了,鐘某隨時恭候。”

黃梧妹要送他出門,被鐘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鐘先生。”

天邊銀練月色,像一叢溪水在寬闊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懍懍焉。

孟葭引著他從正門出去,少女青澀的端莊還不穩,她努力掌控住裙邊擺動的幅度。

這是她父親那邊的人,想來回去以後,免不了細述一番。孟葭不想給身邊這個白玉麵色的鐘先生,留下一個沒規沒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裡怪罪外婆將她養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為人父的孟維鈞。

行至銅門邊那株圓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樹姿秀麗中停住腳,她細聲,“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鐘漱石聞言站定,回頭時,一隅潔白的花影捎過她脆稚的麵頰,隱隱迢迢的生動。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好。”

鄭廷是副營出身,部隊上轉業出來的,開再陡的路也不在話下,何況這麼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嚀,握著方向盤笑了下,“孟院長這個女兒,似乎很懂事。”

“不見得。”

鐘漱石闔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雙秋水橫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卻瞧見萬般沉寂和淒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沒有山川,沒有花落,也沒有蟲鳴,一切該看見的、能看見的,她看不見,甚至裝不進照麵和她說話的人。

隻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鐘漱石師從孟維鈞,研習古典哲學,後又赴德國深造。他早知自己選什麼專業都無用,終歸是要走家裡鋪好的路,索性選了個最枯燥乏味的。

僅見過一麵,就對一個女孩子做評判,這不是他的作風。但非要形容的話,鐘漱石更傾向於認為,孟葭是個隱於俗世的大叛逆者。

鄭廷幾分調侃的語調,“你把你的私人號碼,給了孟小姐?”

鐘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隱若現的笑意,“你現在真是會提問。”

過了幾秒,為自己找了個,聽起來貼切些的由頭,“她是我老師的女兒,算在私事內不為過。”

鄭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親,上回她問你要一幅鄭板橋的畫,說有要緊的客,借去家裡掛兩日,過後就原樣兒送回來,你把我電話給她。這反倒成公事了。”

鐘漱石埋首史冊典籍日久,不大習慣與人交談,性情可稱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總是揮散不去的,有種高不可攀的莫測感。

他妥協,“廷叔,你就不要笑話我了。”

紅色尾燈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裡,漸漸瞧不清楚了。

孟葭鎖好大門,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鐵屑,回到大廳,黃梧妹問她說,“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熱,喉嚨燥得發癢。

這會兒沒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盞就喝,白釉鬥笠杯眼看淺下去大半。

黃梧妹大嫌她魯直,跟張媽說,“你看她這樣子,哪裡規矩得了一刻鐘!”

孟葭原本想說,喝水而已,教養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會凶性大發的牛飲。

但一想,已經沒剩幾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動氣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頭杯皿,撫平裙擺,儀態優雅地坐下,端起來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