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裹著尊貴的黑色狐裘,衣擺用金絲鑲著晃眼的輪廓,走進了令人聞風喪膽的詔獄中。
這裡不太通風,血腥氣與腐爛的氣息混在一起在歲月裡腐朽著,發酵成另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致命的毒藥流動在每一寸的空氣裡。
太陽光是照不進來的,隻有昏暗的燭火在轉角的牆壁上幽幽燃燒著,因此沒有白天黑夜的轉換。
在這裡,時間似乎凝固了,唯一能令人分辨出時間還在流逝的,是不斷有活人進來,死人出去。
北朝刑部尚書秦澤還保持著數十年如一日的警覺,他緩緩睜開腫脹的雙眼,透過渾濁的目光看向牢房外,那裡此刻尚無一人,不過他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他知道,下一刻那遊走在生死界的閻王,就要大駕光臨了。
果然,程筠的身影出現了。
他站到了牢房前,望著汙糟臟亂的牢房中間,像乞丐一樣趴在亂草堆裡的人,眼神沒有一絲憐憫。
“秦尚書,對皇上大不敬之罪,除了你還有誰啊?”他忽然開口問。
秦澤又閉上眼,躺在地上呼著腐臭的氣息。
他的沉默令程筠嘴角出現了一絲嘲弄,他的目光轉向相鄰的那間牢房,那裡關著兩個男子,一個大約二十五六,另一個尚未加冠,還算是少年。
這是秦澤的兩個兒子,秦效,秦時。
不像他們穩重的父親,他們二人則用憤怒仇恨的眼神死死盯著程筠,如果眼神能殺人,恐怕程筠此刻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程筠絲毫不以他們的目光為意,他輕描淡寫地說道:“秦大公子今年剛蟾宮折桂,高中狀元,如此年紀輕輕,的確是個了不得人才。”
秦澤的雙眼瞬間睜開。
程筠繼續道:“也是一表人才,可惜了……”
“程筠!”秦澤嘶啞地喊出了聲,“他還未入仕,我之罪也絕不至於牽連至我的家人,你沒有權力草菅人命!”
程筠嘴角揚起:“秦大人十幾年的刑名了,自然比我清楚怎麼量刑,但我是你們口中的亂臣賊子,亂臣賊子草菅人命,還是挺合理的,不是嗎?”
他抬起手動了動手指,立即就有人從陰影中躥了出來,在咒罵與喊聲中,將牢房裡的秦效粗暴地拖了出來。
秦效被壓在被汙垢侵蝕的地麵上,兩個獄卒一邊手腳並用地控製著他,一邊用小心且討好的目光仰望著程筠。
“爹。”秦效臉埋在散亂的發中,絕望地喚了聲。
“效兒——”躺在枯草堆裡的秦澤驟然爆發出了一股力量,猛地撲到了牢門上,使得牢門一陣晃動。
他腫脹的眼望著被壓在地上的大兒子,大兒子的嘴被獄卒一隻腳用力踩著,鮮血順著嘴角淌到地麵上。
他捏緊了牢門,顫聲隻擠出兩個字:“彆怕。”
程筠攏了攏狐裘,目光淡漠:“秦大人,說吧,你月初強闖後廷嚇到皇上這事,是否還有同黨與你一起密謀?你們的目的是什麼?借著進言的名義弑君謀反?”
秦澤一個字還沒說,牢房中趴在門邊的少年秦時咬牙切齒地咒罵了起來:“奸佞!奸賊!奸黨!我父親一生正直清明,你不要血口噴人!縱然皇上被你蒙蔽,朝上還有太子殿下,他雖年幼也是儲君,總有一天他會將你千刀萬剮!為所有被你所害所枉之人報仇!”
程筠側了下頭:“哦?那我靜候這一日了,不過……”
他再次看向秦澤,話音輕飄飄地落在他耳朵裡:“令郎的話倒是提醒我了,原來秦大人真有弑君之意啊,你的妹妹是靜賢皇後,外甥是當朝太子,看來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扶持太子登基,好把持朝政了啊。”
提及太子,秦澤便渾身一顫。
他高聲道:“程筠,太子年幼無辜,尚未參政,你汙蔑儲君罪同謀反,聖上再信你也絕不輕饒了你!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強闖宮闈犯顏直諫乃我之過,沒有同黨!”
程筠搖頭:“秦大人還是不說實話。”
他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滿臉是血的秦效,吩咐道:“把刑架搬來牢房對麵,把他綁上去,當著秦大人的麵拷問兩日,是非也算是清白了。”
言罷他轉身便走,將秦時悲憤的吼聲落在身後。
風雪太大了,在天地間洋洋灑灑的如紙錢一般。
景林見程筠出來,便駕了馬車過來,程筠卻不上車,反手拽過一旁的馬,利索翻身上去。
景林急聲阻攔:“大人,風雪太大了,看不清路,騎馬太危險了!”
程筠隻是朝茫茫黑夜看了一眼,便再無旁話地縱馬沒入冰天雪地的黑暗之中。
*
一大清早,蘇弦錦一手抓著饅頭,一手抓著書,急急忙忙地衝進圖書館,一個不設防與人撞到了一起,饅頭和書齊齊掉在地上。
“抱歉。”那人說了句,聲音略有些耳熟,隻是想不起來。
“沒……”脫口而出的話在蘇弦錦抬頭沒看見人時硬生生收回了,一邊飛快地收拾,一邊嘀咕了句,“有關係。”
雖有小波折,好在仍幸運地搶到了個位置。
坐下之後,她揉了揉臉,讓自己更清醒了些。
昨晚那個沒有程筠的夢裡,她仍然沒有走出暗室。
不過,或許正因為夢裡沒發生什麼意外,她昨晚這一覺睡得還算不錯。
願今夜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