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說什麼?”沙彥缽薩麵蒙寒霜,“你是說——他在中原就病了?”
“從脈象上看……是的。”
實際上,在大薩滿看來,顧承宴身上又是毒又是病又是重傷,能活著已經是一個奇跡了。
沙彥缽薩沉默。
之前,他還覺得這場許嫁來得有些輕易——即便身在遠離中原的王庭,他也聽過不少漢人皇帝和國師的事:
說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說國師為了皇帝放棄繼承門派家業,說他們並肩作戰十年、君臣相惜。
沒想到……
沙彥缽薩磨了磨後槽牙,忽然看著案上那卷送來的國書嗤笑出聲:
“好個陰險的漢人皇帝,兔死狗烹是不是?把個將死之人送來和親,還真是一本萬利!”
大薩滿點點頭,他也是這般想。
草原見過太多漢臣為了所謂忠義、寧死不變節,用命來守護自己的君主、國家。
顧承宴要是以此理由來和親,好像也不奇怪。
“那……”一直沒說話的老梅錄開口,“這人是留下,還是乾脆殺了?”
狼主思索片刻後哼笑一聲,“漢人心眼多、詭計也多,現在殺了,隻怕他們又要借口起兵喊打喊殺。”
“剛才你沒聽巴剌思部的人說麼?這一路迎親,劄蘭台部可在背地裡做了不少陽奉陰違的事。”
“到時再因這樣的事舉兵,隻怕應者寥寥,那些不安分的也會趁勢而起,我們得不償失。”
老梅錄點點頭,“那還是留下。”
“哼,不僅要留下,還要請大薩滿殷勤去治治,至少試一試,給麵上的功夫做全嘍——”
漢人狡猾,他們也不是不會虛與委蛇。
而且沙彥缽薩早聽說這位國師錦心繡腸、心眼也不少,“且留下來看幾日,你怎知那國師不是裝的?”
“主上,”大薩滿搖頭,“他那樣……怕是裝不出來的。”
“你確定?”沙彥缽薩睨著他。
接觸到狼主審視的目光,旁邊還有麵無表情的老梅錄看著,大薩滿愣了愣,最終低頭領命。
見他神色悒悒,沙彥缽薩又笑起來拍拍他肩:
“靈都不用擔心老薩滿留下的骨卜,你能力出眾,誰也取代不了你。”
“……是,”大薩滿麵色尷尬,“您說的是,國師的病,我會儘力一試。”
一直立在兩人身後的老梅錄歎了口氣:
“也隻得如此了,不知主上明日可需老奴發出鷹訊,請各頡利回來議事?”
頡利是典兵官,這便是要提前備戰。
沙彥缽薩想了想,擺擺手大笑道:
“不用不用,先緩兩天,老阿爸你也叫我鬆泛些,剛才畢索紗還說給我準備了特彆的歌舞。再說,王庭難得設大宴,您也出去多吃幾杯酒。”
說完,沙彥缽薩先領了大薩滿出去,而落在最後的老梅錄麵色古怪,隻瞧著狼主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又想起老薩滿離開前說過的那句話——
一代英雄沉迷酒色,那便離英雄遲暮不遠了。
……
那夜後,不同於大薩滿每日換著藥送過來、試圖隻好他的“病”。
顧承宴對自己的身體熟悉的很,很知道怎麼給自己弄得更“慘”。
他趁人不備,將藥丸掰碎藏在身上,實在忍熬不住時,就偷偷抿下半粒。
見治了幾天沒見起色,特木爾巴根便私下給顧承宴講起這位大薩滿,說他少年成名但心術不正。
“他是用手段逼走了老薩滿,才得到了如今的尊位,恐怕是……醫術不行。”
這個顧承宴早猜到幾分——
娘親告訴過他,薩滿都是從小學徒,到二三十歲才能出師,做到部落薩滿的,少說也得年過半百。
畢竟薩滿要學的知識繁多,這巫術上厲害的,用在學醫上的精力就會相應少、曆練也不足。
這位大薩滿年紀輕輕就能當上王庭的大薩滿,那必定是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在裡頭。
而且,好像前世戎狄王庭大亂,就和這位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顧承宴才懶得摻和戎狄王庭的破事,他就想無憂無慮地過幾天安生日子。
之後幾日,大薩滿被逼無奈,竟在顧承宴的寢帳外手持七星法器、跳起了大神。
燒火炭的煙大,不等他蹦躂兩下,躺在床上的顧承宴就被熏得又咯了血。
這狀況再次驚動了狼主,沙彥缽薩也擔心這樣折騰下去真給顧承宴弄死了,便讓大薩滿另想辦法。
事到如今,大薩滿還有什麼辦法。
他焦慮地在自己帳中來回踱步,一抬頭卻碰巧瞥見遠處披著滿身紅霞的聖山。
聖山是在王庭以北數百裡外的一座峻拔高山,山脈終年積雪、連綿起伏,百姓都相信山頂住著神明。
於是大薩滿找到狼主,說顧承宴身上傷病太重,不如送到聖山,“山下有雪山彆院,很清靜,正適合養傷。”
沙彥缽薩想了想,他也沒有一定要個男妻,娶顧承宴,隻是為了向眾翟王們炫耀王庭的實力強悍。
如今顧承宴留在王庭,每日還要大薩滿照看,日子久了,傳出去隻怕反而損傷他的威名。
讓十二翟王都知道他堂堂狼主,竟被漢地那個乳臭未乾的小皇上耍了,大軍壓境要回來一個將死之人。
於是沙彥缽薩揮揮手,“也好,就這麼辦。”
兩人心照不宣,各自安排,但一直在金帳內伺候的老梅錄卻忍不住輕輕一歎。
“怎麼?”沙彥缽薩發問,“老阿爸有話要說?”
“沒,”老梅錄搖頭,“隻是感慨紅顏薄命。”
這話讓沙彥缽薩笑出聲,他打趣了老梅錄一句,“這便是您沒說對了,‘紅顏’一般說女的。”
“是,您說的是,”老梅錄斂去麵上神情,“還要請旨,這一趟,主上預備吩咐誰去送?”
聖山所在極北,從王庭過去還要翻過一座半高的喬亞山,而且越往北越草原越荒,河流也少得可憐。
這是苦差事,老梅錄話音剛落,金帳內的眾臣就紛紛低下頭回避狼主視線。
最後還是特木爾巴根站出來,主動請命去送。
狼主很高興,當場加了他的官,給他從三等的俟利發拔擢成了二等的哥利達。
雖說按著常例,哥利達官都是紛發給部族中的智者、長者,可這一次,群臣難得沒有異議。
確定好護送的人,狼主還循例賞賜了不少吃穿度用的東西,其中也包括牛羊、奴隸和護衛。
隻是那群護衛得了大薩滿的庇護,出王庭後還沒走三裡地,就找了各種理由開溜。
奴隸一看護衛都走了,便也大起膽子搶東西、四散而逃。
到喬亞山口時,整個隊伍就剩特木爾巴根一人。
看著被搶掠大半的東西,特木爾巴根好生氣,他將剩下的十五頭羊趕在一起:
“顧先生,我同您講,大薩滿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聽說先前老薩滿離開王庭時,曾留下過一塊骨卜,大概意思就是會有南來之人引領眾生。”
“大薩滿自己登尊位名不正言不順,就故意說什麼他是南來之人。那天您露了一手會說戎狄語,肯定就引起他忌憚了——”
“我看要您去極北就是他的壞主意,他肯定是嫉妒您!怕您將來取代他的位置!”
他說了這麼多,轉頭卻發現顧承宴隻是眼睛發直地緊盯著車邊一頭大白羊。
“國師先生?”
“它的毛看起來好軟,我能摸摸看嗎?”
“……”
特木爾巴根忽然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啪地一巴掌拍在眼睛上:
“……您、您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