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狼主,阿利施·沙彥缽薩在草原上戎馬半生,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但眼前這種狀況——
他還真沒見過。
車內,他翹首盼了十多日的漢人國師正半倚在廂壁上:墨發披散、衣衫淩亂,眸下青黑、額角滿布細汗。
顧承宴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將前襟那點可憐的布料揉爛,失卻血色的薄唇微張,眉頭深蹙、痛苦異常。
若非見他鼻翼扇動、睫簾微顫,沙彥缽薩真要以為車裡裝著的是一具屍體。
沉默半晌後,他側身擋在車前,回頭掃了一圈聚在金帳前的人:
今日為慶大軍凱旋,王庭內早擺下了盛宴,烹羊宰牛、備齊美酒,三位遏訖也盛裝打扮、攜子出席。
遠處草汀上已燃起篝火,笏勒川邊也擠滿了飲馬預備參加騎射比賽的各部勇士。
飄揚的五彩經幡下,鮮宰的祭牲正在薩滿的主持下,依次被送上祭壇。
“主上您……怎麼了?”許是他沉默的時間太久,老梅錄有些擔憂。
“哈、哈哈——”沙彥缽薩嘴角抽了抽,忽然詭異地大笑起來,“沒事沒事,我這是太高興了!”
他一抹臉關上車門,正色解釋道:
“今個兒大喜,諸位請先入席。漢人含羞、不便與大家相見,容我先送他進寢帳,再來與各位暢飲!”
金帳前的男人們立刻高聲歡呼起來,女人們卻看著車廂神色各異。
“替我招待大家。”沙彥缽薩拍拍老梅錄肩膀。
梅錄是戎狄的宰相,但又和中原的宰輔不儘相同,他更像是整個王庭的大管家,還兼有宮廷內官之責。
老人欠身領命,躬身將眾人都引到篝火邊上。
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沙彥缽薩才冷下臉,轉過頭來陰惻惻看著迎親隊。
啪地一聲,特木爾巴根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重重一記耳光——
“解釋解釋?這怎麼回事。”
特木爾巴根被打得有些懵,捂著臉半天沒緩過神來,他旁邊的小辮子覺出不對,上前問道:
“主上,是……有什麼不妥麼?”
沙彥缽薩冷笑著從車前退開,“你們自己來看。”
兩人疑惑上前,推開車門後定睛一看,小辮子先忍不住怪叫起來,“怎、怎麼會這樣?!”
人確實還是那個人——眉眼狹長上挑、薄唇仰月彎弓,但形銷骨立、唇色雪白,幾乎是奄奄一息。
特木爾巴根被嚇得不輕,踉蹌退兩步後一屁股跌坐在地。
顧承宴虛軟無力地靠著車壁,其實他也沒想到灌下烈酒的效果會這麼好。
看來太醫院那群人沒唬他,他這身體確實不能再喝酒了,否則又要跟前世一樣做了短命鬼。
不過——
顧承宴嘴角微挑,他的目的達成了,效果看起來也不錯,狼主確實很生氣。
就可憐鐵柱兄弟,多摔這麼個屁股墩兒。
沙彥缽薩寒著臉,兩條眉毛都快擰成死結。
他今日大宴賓客,邀請了族人朝臣不說,還請了少說七部的翟王到場,就為炫耀他新得的美人。
這位漢人國師之名,其實很早就在草原傳遍:
說他瑰姿奇表、凝脂點漆,人極美不說,還有大智慧,既能經世治國統兵,又通曉天文地理。
狼主要迎娶漢人國師做新遏訖,這話他一早都放出去了,結果等到今日,卻等來這樣一個癆病鬼。
瞧著狼主眼中風暴醞釀,特木爾巴根急中生智,忙上前稟報道:
“主上息怒!您先彆急,顧先生許是昨夜貪杯吃傷了東西,用藥……用藥修養幾日就好了!”
說完,他飛快將這一路接親的事講了一道,然後又著重強調昨夜在篝火邊,顧承宴喝了一整囊烈酒。
小辮子也幫腔,說他們在漢地接到人時,顧承宴好好的、並不這樣。
“總之比現在要……要漂、漂亮許多。”小辮子不重美色,想半天就憋出這麼一個詞。
但正因如此,沙彥缽薩眼底終於重新燃起希望,“那還不快去請大薩滿!”
戎狄的薩滿不僅是祭神、通靈的巫師,也是草原上唯一的大夫,全權負責人間所有的生老病死:
從牧民的頭疼腦熱,到牲畜的受傷、疫病,再到各類疑難雜症、婦人生子難產,都是請薩滿來治。
而王庭的大薩滿,就好似中原的太醫院首輔再加國師,其地位尊崇特殊,幾乎能狼主平齊。
那邊的酒席還在等著狼主開宴,沙彥缽薩匆匆吩咐完幾句話後,還是賞賜了迎親隊。
鼓角吹擂,歌舞漸起。
銅鑼陣陣,馬蹄聲急。
接親眾人放下心、高高興興去草汀上吃酒,唯有特木爾巴根留下來,親自扶了顧承宴進帳。
寢帳是專門新建的,堅硬的柳木契在草地上圍成一個大圓圈,外紮三層厚氈、門向南麵開。
高而尖的帳頂有天窗,窗下是用以取暖、燒飯的灶堂,北麵尊位上放有一張漢製的三圍子紫檀羅漢床。
東西兩個半圈各擺書案屏風、盥洗架,還有套不知從何處淘來的茶具,正放在兩口大箱拚成的桌案上。
“您慢些……”鐵柱小心翼翼扶著顧承宴,將人送到床邊坐下後,他就及自然地蹲下去,要幫忙脫鞋。
“彆……”星雲館內沒有小廝,顧承宴也不習慣被人伺候,他往後躲了躲,“彆忙了……”
他身上實在痛、沒力氣,一句話隻能分成好幾段說,“鐵柱你……不用管我,跟大家一起、去外麵喝酒吧。”
“誒?那怎麼成!”特木爾巴根瞪大眼睛,“就算您懂戎狄語,但伺候的人還沒撥來,等會兒您要有什麼吩咐、再喊人也不便,還是我留下來好些。”
“再說了,”他吸吸鼻子、耷拉下腦袋,“您病成這樣,是我沒照顧好您,酒席……我沒臉去。”
“……”
這傻小子。
顧承宴摸摸鼻子,正想說點什麼勸勸,結果喉頭猛然泛起一陣腥甜,嗆咳兩聲後竟咯出血。
看著腳踏上星星點點的暗紅,莫說鐵柱,就連顧承宴自己都有一點……懵。
與此同時,寢帳的門簾微動,一陣叮當脆響後,頭戴彩羽神帽、身披龜蛇長袍的大薩滿被眾人簇擁進來。
見顧承宴吐血,大薩滿推開前麵的禮官,疾步上前搭脈,並認真詢問特木爾巴根這裡發生的一切。
“我、我也不知道……”鐵柱快急哭了,“這一路上顧先生都好好的,就昨夜喝了點酒。”
“酒?什麼酒?”
大薩滿看上去很年輕、三四十歲左右,頭上戴著頂鹿角帽,帽上垂落熊皮飄帶、象征極高的地位。
“就最普通的諾顏酒,是劄蘭台部帶來的。”
大薩滿皺眉,指尖觸及的脈象蹇滯痼冷、氣血兩虛,分明是經年累月攢出的虧症,並非飲酒能致。
不過事無絕對,他也不能立判,“那酒有毒無毒,都有何人經手?”
這次,特木爾巴根還沒來得及開口,床上就傳來一道虛弱含笑的聲音——
“諾顏意冒哲克。”
“你……”大薩滿眼都直了,“你懂戎狄語?”
酒裡沒毒。
顧承宴閉上眼,淺淺勾了勾嘴角。
看他昏昏欲睡,大薩滿麵色凝重,想到他那駭人的脈象,便立刻吩咐身邊禮官去請狼主。
可等禮官走到寢帳門前,大薩滿又搖搖頭給人叫住,“算了,還是我親自走一趟,你留下來伺候。”
禮官領命,帶著那群奴隸守到寢帳外。
而在他們出去後,特木爾巴根就急忙轉身去灶台邊生火——顧先生怕冷,他都記著。
帳外草汀上,沙彥缽薩正舉杯與眾人共飲。
大薩滿穿過人群,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騎射比賽吸引,才悄無聲息來到狼主身後、弓腰低語。
沙彥缽薩聽著聽著臉上笑容漸淡,隻留下句“我與大薩滿有要事相商”就匆匆離席。
而且他還叫走了老梅錄,隻讓特勤們代宴。
為防流言,三人沒去顧承宴的寢帳,而是矮身鑽進王庭中央的金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