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安二十七年春,京都落了一場雨。
夜雨落得又急又密,滂沱著擊起一層水霧,一直到清晨才停。
一場春雨一場暖,京都的氣候卻總格外冷一些。
玉暖閣的紅爐裡燃了銀絲炭,案上琳琅擺滿了盛著茶葉的小瓷罐和茶點。
少女坐在茶案前,裹著春日本已該收起的小襖,正擺弄著一隻青瓷盞。
才煮好的茶水一遍一遍的澆洗著桌案上的茶寵。
茶寵透紅,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螃蟹。
門扉叩響,宋辭頓住手中動作,仰頭看過去。
“小姐。”
侍女冬青手捧著木托盤,輕手輕腳的推門進了茶室。
冬青將托盤呈至案前:“小姐,高公子送來的賠罪禮,說是請您收下。”
麵上本還帶著的期待之意漸漸消散了,宋辭掀著眼皮瞧了一眼。
木托盤上是一隻小巧錦盒,其間整整齊齊擺著的,是幾枚圓似芡實,以金箔為作衣的香丸。
宋辭重新將目光放回到眼前的小螃蟹身上,想了想,問上一句:“高公子是?”
冬青回話:“小姐忘了,是高司業家的三公子”
宋辭沉默了一會兒。
見宋辭蹙著眉頭半天未解,冬青繼續道:“是兩個月前,與小姐您在城西的鋪子裡爭筆洗的那位公子。”
聽到這兒,宋辭“哦”了一聲。
兩個月前,宋辭才到京都不久,可她記得那時候確與人起了言語之爭,隻是那方筆洗雖險些落了個玉石俱碎的下場,最終也還是到了自己的手裡。
拜那人所賜,相府二小姐交橫跋扈毫不講理的消息便在京都傳開了,如今他又來賠的哪門子禮?
宋辭思不得解,神色懨懨的擺手:“我用不慣熏香,拿去丟了吧。”
“是,小姐。”
冬青端著托盤起身,末了又想起什麼,頓一下腳步,“小姐,聽說謝世子昨日在椋東街,當街將高公子打了一頓。”
“……知道了,去吧。”
宋辭算是找到這位高公子給自己送賠禮的原因了。
不出意外,凡是她到京都後鬨上過節的人,都要被謝岐再解決一遍。
搖一搖頭,宋辭提起茶壺,重新往小螃蟹身上澆茶水。
隻是不知怎麼,她這會兒看來看去,覺得這隻螃蟹茶寵愈發像極了送它來相府的謝岐。
宋辭從清州來到京都已是第三個月了。
作為當朝丞相,父親公務繁多,母親忙著操持家事,安置好事務後又需得抄經念佛,長姐許久前去了原安祈福尚未歸來,偌大的相府,宋辭連閒時說話的人也無。
初來京都的時候,宋辭隻覺得家中冷清,一家人隻有晚膳的時候才得以聚在一起,家規又約束的嚴厲,必要食不言寢不語,故而她少有與家人一起的時光,也隻是在安靜中度過。
好在家中人雖忙得沒空管她,卻並不限製她出門閒逛,宋辭便總借著外出透風到茶樓去聽書,再尋座院子聽戲。
一月前她到茶樓聽書,正用著從清州帶來那副白釉茶具,誰知一個好不要臉的登徒子進了她包下的雅間,二話沒說落座在對麵。宋辭言語兩句見人並不聽勸,順手拎著那隻舊茶盞連茶帶盞的砸了那登徒子的頭。
例行往清州給謝岐去信的時候,宋辭順筆寫下她壞了一隻白釉茶盞的事,抱怨滿京都尋不到滿意的,卻不想謝岐前腳在來信中信誓旦旦說要尋一套給她,一月前竟連人帶著茶盞一同來了京都。
要說尋玩找樂自有一套本領,還要數原在清州就最擅此事的謝岐。
謝岐帶著春風一起來了京都後,宋辭才覺得過去的霜月好像也沒有那麼難熬。
“小姐。”
門扉再次被推開,冬青端著藥走進來,“是時辰喝藥了。”
宋辭皺著眉接過藥碗,撲麵而來的草藥味一個勁的往鼻腔裡麵鑽。
怪苦的,她討厭喝藥。
同是苦的,她也不喜歡喝茶,隻是愛聞煮茶時候茶葉翻騰而起的清香味。
見宋辭雖端了藥碗過去,眼裡卻寫滿了一百八十個不情願,冬青柔聲勸道:“謝世子說,小姐喝完藥,他就來找小姐。”
宋辭幼時染疾,一天三頓的藥好比用膳,冬青看在眼裡,心下也存著疼惜。
聽聞此言,宋辭不再猶豫,端起手中藥碗,一飲而儘。
藥汁入喉,足把人苦得清醒,還未等宋辭緩上一口氣,一枚飴糖被推入口中。
甜涼味霎時間將藥汁的苦壓下去,同被壓下的還有宋辭心間的悶煩,在看到眼前少年的一刻儘數消散。
少年望向她,一雙眼清亮亮的,像是月下的湖水。
他將包裹飴糖的紙揉皺在掌心裡,曲著指節觸了觸宋辭的額頭:“怎麼樣,謝小爺說到做到,你才放下藥碗,我就出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