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輕舟,好漂亮的名字,念起來就好像看見一隻搖搖晃晃的小船在江上漂。
“也不知道是不是本名。”我邊念叨邊把快遞擱到地上,然後在物業群裡艾特了這位素未謀麵的鄰居告訴他快遞已經拿回來放門口了,然後轉身掏出鑰匙開自己家的門。
不一會兒手機就振了起來,回複的不是鄰居,是親愛的甲方爸爸。他對第二十三版海報給出的評價是:“挺好的,就是還需要能夠直擊當代年輕人的痛點,再改改吧,”我深呼吸然後又往對話框裡打好的“請問什麼是年輕人的痛點”後麵加了個“呢~”才按了發送。
拆完快遞就給自己煮了碗泡麵,草草應付了一下晚餐後繼續改海報。在電腦前坐了不知道多久,腰開始有些隱隱發痛,我站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一下,劃開手機才注意到鄰居給的回複。
他說:“好的,謝謝。”
鄰居發消息都是那種帶符號的完整句子,看起來很冷漠。我回了個表情包。哦,鄰居也從來不發表情包。鄰居回消息也總是很慢,在這個機不離手的時代他好像自顧自地活成了一個固執的小老頭。
好奇怪的鄰居。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我正敷著麵膜,踩著拖鞋墊腳從貓眼往外邊看,發現是個戴著口罩壓著帽子的男的,看不清臉,但是沒在樓裡見過他。一瞬間種種獨居女士受害案在腦子裡轉,我從客廳抽屜裡掏出防狼噴霧,在撥號鍵盤上按好110,把防盜鏈拴上後緊張得氣都不敢出。
門鈴急促地響起來,一聲沒響完另一聲就蓋了上去,外頭一個低啞的聲音喊著“外賣”,還夾上了拍門聲。
我縮回房間鎖上門,抖著手在物業群裡發了求救信息,糾結一會兒還是沒報警,顫顫巍巍地要打電話跟保安反映,外頭響起了機軸攪動的聲音,像是撬門。
我害怕得手出了一層冷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手機震動起來時差點滑到地上,是鄰居回了消息。
“彆怕接電話”
還沒反應過來就有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我沒多想就接了起來,聽筒裡傳來了一個男聲。
“彆怕,沒事的。你先回房間把門鎖上,我快到了。”
很冷靜,但是喘著氣。
我用力點了點頭,反應過來他看不見又小聲著答了句好,努力地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彆怕彆怕,我快到了。我報警了,一會兒等警察來了你再開門,不要擔心,沒事的。”
奇怪的是我竟然真的在他四平八穩的語句和稍微急促了些的語速裡感知到了名為心安的東西,呼吸都穩了一些。
我把手上的噴霧捏得快變形,縮在牆角不敢動。
“彆怕彆怕。”
“好。”
鄰居好像隻會說“彆怕”。
鄰居為了給我轉移注意力,問清了我早午晚三餐吃的什麼。
然後就從電話裡聽到門外保安的嗬斥和一陣沉悶的響動,接著就是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和掙紮著的咒罵聲。聽情況應該是解決了,我從地上爬起來靠在門邊,聽見電話裡鄰居說:“彆按太急。”
然後門鈴聲響了。徐而不疾的兩聲。
我從房間裡頭出來,手頭才慢慢恢複知覺,一陣酸痛上湧,手上的噴霧劑滑到了地上磕出聲響,電話那邊就傳來一句“怎麼了”。
“沒事兒,就是東西掉了。”
“我和保安就在門外,你可以再給物業打電話確認一下再開門,不著急。”
聯係物業核實情況後我才把門打開。
屋裡頭暖黃色的光緩緩淌出來,淌到他的襯衫上。淚眼朦朧裡他像把光穿在了身上。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
他禮貌地跟我點了點頭,我愣愣地笑著回應。
“小姐您沒事兒吧?”邊上的兩位保安把我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跟我了解了情況後壓著人走了,留下我和鄰居兩兩相望。
“你好,我是祝輕舟,住在703。”
“啊,你好你好!我叫安沅,三點水加上一元兩元的元。”我在空中比劃了幾下,他耐心地看著,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表達了一下感謝,問他要不要進來坐一下,他笑著拒絕了,讓我好好休息然後就轉身回去了,我對著那扇關上的門發了會愣。
他真的叫“祝輕舟”啊。
不像是搖搖晃晃的小船了。像是從容輕巧地就可以穩穩當當駛過千萬重山的船。
醒來時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半,掏出手機想點個外賣又覺得有點後怕,覺得也沒有那麼餓,於是就退出了外賣軟件。然後還是在床上賴了半小時才爬起來洗漱。
我站陽台上邊刷著牙邊眺望著大好河山,鼻腔裡充斥的薄荷味讓我清醒了不少,還有飄來的飯菜香成功勾起了我的食欲。
彆的聞不出來,但一定有一道是糖醋排骨。
張阿姨炒菜技術怎麼進步了那麼多,奇了怪了。
不對,這味道不是樓上飄過來的。我吸了吸鼻子,腦袋順著香味來處轉,一睜眼就和隔壁陽台上收衣服的祝輕舟深情對視。
“早上好!”我熱情地打招呼,然後造成了口吐白沫的尷尬場麵。
祝輕舟笑著回了句中午好。
我迅速地漱口,掬一捧水抹了把臉,然後扒拉到陽台邊的護欄上探頭問他今天中午煮了什麼,有沒有糖醋排骨。
“注意安全,”祝輕舟溫聲對我說。
我立刻縮回了頭。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反應那麼迅速,而且感覺似曾相識。
他笑得更深了,眼睛彎彎。
“炒了幾個菜,有糖醋排骨。還有宮保雞丁、肉沫茄子、雞蛋羹。”
他又一個一個把菜名報了上來。
“我就說有糖醋排骨,我的鼻子可靈了。那你好好吃飯哈!用餐愉快!”我揮揮手,踩著拖鞋迅速撤離,沒聽清什麼菜名,就聽見自己彈簧一樣砰砰砰、左搖右晃的心跳聲。
救命了。
好餓,一定是餓出來的心率加速。我掏出手機要點外賣,又被一陣門鈴聲嚇得差點手滑,攥著手機跑到門前透過貓眼往外麵看,看見了祝輕舟,然後我立刻把門打開了。
祝輕舟襯衫的袖子挽了起來,露出一截小臂,線條很流暢,直到手指都是一氣嗬成的舒展漂亮。
“你吃飯了嗎?”
“啊?”我愣了一下,想到昨天晚上他一麵問我早餐吃的什麼一麵急匆匆往這邊趕而我縮在牆角報菜名的情景,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
祝輕舟也笑起來。
“我還沒吃,打算點個外賣。”
“不然來我家吃?有糖醋排骨。”
我點了點頭然後跟著友好熱心善良的鄰居祝輕舟去了他家。
祝輕舟彎腰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然後領著我進去。我回身指了指沒關上的門,祝輕舟解釋著說我總歸是女孩子,留個門比較好。我努力收住嘴角,矜持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一句老話怎麼說來著,“要先征服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女人的胃”,祝輕舟是有些這方麵的天分在的——宮保雞丁肉質細膩,肉沫茄子鮮香酥軟,雞蛋羹唇齒留香,還有糖醋排骨,酸甜口福音,他是怎麼做到這麼好吃的!找不到形容詞的好吃!
我實在是沒忍住,吃得快了些、多了些,然後尷尬地嗆住了。祝輕舟幫我舀了一碗玉米排骨湯。
捋順氣之後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了,祝輕舟又把紙巾推到了我手邊。我擦了擦眼睛,然後終於停下了筷子。
“慢點吃,不著急。”他說。
我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慢慢吃,吃得開心了沒忍住就微微地手舞足蹈了一下,意識到這是在彆人家又迅速克製住了,祝輕舟沒說什麼,隻是笑著反過筷子給我又夾了塊排骨。
“祝老師,你怎麼那麼會做飯啊!”我邊吃邊豎起大拇指。
“做多了就會點。”
“這哪是一點啊,這能出去開飯店了好吧?你要是開個飯店我天天去吃。”
“真的?”抬頭時正好看見他挑了挑眉。
我覺得此刻的心率加速可能是因為吃太飽了,噎的。
我認真而鄭重地點了點頭:“假的。”
那當然也不能白吃人家的,於是我包攬了洗碗的活,收拾著餐具走到廚房的時候看見佇立在角落的洗碗機不禁暗爽,果然是科技解放雙手,科技便利生活。
此後我就開啟了我的蹭飯生活,時不時地就接受一下好心鄰居的投喂,生活質量大幅提高,胃病發作次數驟減,有種奔小康的感覺。
我也知道為什麼他搬來後我很少碰見他了,他是高中語文老師,生活作息極其規律,而身為一個視覺傳達工作室大四實習生的我,生活無可避免的是晝伏夜出日夜顛倒的。
但是,老話說得好:“家花哪有野花香。”偶爾想吃點垃圾食品,就會點個外賣,但是都會偷摸著取,怕被祝輕舟發現。
也有句老話是這麼說的:“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當我抱著熱乎的炸雞擠進電梯時後邊又擠了一堆人進來,我被框在了角落裡,祈禱著在炸雞涼掉前能回到家。
“祝老師,你又跑那麼遠回來吃飯啊?”
謔,張阿姨的聲音。
等等,她喊誰,祝老師?祝輕舟?他今天上午最後一節和下午第一節都有課,時間多緊啊怎麼還回來了?是不是落了什麼東西?
我艱難地掏出手機才發現被我忽略的那條投喂通知。救大命了,為什麼有種做錯事的感覺。我飛速打出“我中午點了外賣”然後按下發送時,正好聽見祝輕舟的說話聲。
“有約。”
像被踩了尾巴,我下意識地想把消息撤回,前麵一個大叔捅到了我手肘,手一滑按下了刪除。救命了。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人群湧出去,祝輕舟靠到邊上低頭查看手機消息,看了許久也沒抬頭,好像耷拉下耳朵的小狗。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抱著電腦在他家改海報煩到快爆炸的時候他會告訴我不要著急,然後幫我分析甲方的意願要求,遇到一些電腦技術上的問題時他會一步一步教我怎麼操作,會問“我講明白了嗎”而不是“你聽懂了嗎”,寫辯論稿的時候會把鑽牛角尖的我拉回來,像批改作業一樣在我的稿子上用鉛筆圈出一些指引性的關鍵詞。
他懂的很多,但是不會以俯視的姿態來訓導我什麼,我們間是交流的,而非單向輸出的。而且他總是溫和冷靜的,跟他待在一起會讓我覺得很心安,好像倚著一座青山。
我沒見過他這樣。雖然我們相識時間也不長。
人少了許多,電梯門緩緩合上。祝輕舟好一會兒才緩緩抬頭,就和縮在角落的我對上了視線。
他把失落很快地收好了,回了我一個溫和周到的笑。
我先挪開的視線,見他不說話,我一步一步地挪到他身邊,小心地伸手戳了戳他,側著頭偷瞄他的反應。
“我是沒看到消息所以才沒及時回複的。”
“嗯,我知道。沒關係。”
“有關係就要說有關係。我覺得有關係,”我抱著炸雞又挪到他麵前,“祝老師,我誠摯地邀請你與我共進午餐,我們一起吃炸雞,好不好?”
“好。”
但我也沒想到幾天後祝輕舟就學會了做炸雞,並且比外賣香。
部門團建的時候朋友問我最近發文字信息怎麼都是帶標點的,我剛想否認,翻了翻聊天記錄發現確實是這樣,然後就想起了祝輕舟。
他說,打字用好標點符號是語文老師的原則。他還會習慣性地糾錯彆字,說不用錯彆字也是語文老師的原則。潛移默化之中,我也成為了一名規範使用漢字與標點的小標兵。
當然,祝輕舟也在我的熏陶下開始使用一些簡潔的文字表情包,回複消息的速度大大加快。
“想什麼呢你。”
“沒有沒有,到哪了,繼續呀。”
我看著空酒瓶瓶口慢慢對準我,在一片起哄聲中選擇了大冒險。
“三點鐘方向,那個穿襯衫背對著我們的帥哥看見沒,幫我去要個聯係方式,但是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話就算了。”
我把杯底剩的酒喝掉,然後抓起朋友的手機就走了過去,這個背影,好像在哪見過。
“朋友,你有沒有……”
這個正臉,也挺眼熟。
他有一雙亮亮的桃花眼。
祝輕舟看著我挑了挑眉,示意我繼續說。
就像背不熟課文的學生被抽查到了一樣,我磕磕絆絆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有沒有什麼?”他笑著問。
“有沒有興趣一起玩?”
我是不是有毛病!?我再吹個口哨就可以被當流氓抓起來了吧?誰給我的膽子對一位人民教師說出這樣的話?救命。
我剛開口試圖補救就聽見他應了一句“好”,拿起公文包和外套站到我身後,我硬著頭皮把人領過去,朋友們滿臉詫異又帶著些詭異的敬佩鼓起了掌。
“安沅,你們認識嗎?”小王拉了拉我的袖子小聲問。
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想著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不如大大方方一起玩,沒準玩高興了祝輕舟就不會計較我這麼冒犯的行為了。
“這是我鄰居,祝輕舟,是位語文老師,大家可以喊他祝老師。”
祝輕舟理所應當地坐到了我身邊,然後悄聲往自己乾淨的杯子裡倒上杯溫水放到我手邊,把我喝酒的杯子挪遠了點。
我眯著眼睛看他,他也不回避地看回來。我剛想說什麼的時候命運的輪盤轉向了他,他選擇了真心話。
“祝老師,你有過幾個前女友?”
“一位。”
本來昏昏沉沉的我立馬就不困了,支起腦袋盯著祝輕舟想聽他展開說說,但是他說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下一盤又轉到了祝輕舟。
“祝老師,請展開說說你和那位前女友的故事。”
祝輕舟看了看我,才笑著開口。
他說他們是高二談的戀愛,到了大學異地了一年就分手了,因為性格不合。
好嘛,祝老師已經把轟轟烈烈的校園戀愛和苦樂參半的異地戀都體驗過了。好吧好吧。
我想把被挪遠的酒杯偷回來倒杯酒來喝,祝輕舟伸手輕輕按住了杯身,指尖相碰時我像觸電一樣縮回了手,我低頭看著地磚的紋樣,抬眼偷瞄時看見他手還按在杯子上,若無其事地認真聽著彆人說話。
我腦袋沉沉的,臉也很燙,心口像是被人塞上了一團蓄了水的棉花,悶得難受。
“安沅,到你啦!”
“真心話。”
“你有談過戀愛嗎?”
我抬起攤開的手掌,頗為自信地笑了笑。
“五個?”
我費勁地搖了搖不知道什麼時候變重的頭。
“十五個?”
我還是搖頭,想起什麼一樣看向祝輕舟,剛想自信地喊出“五十”,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出謊,又怕丟臉,於是湊到祝輕舟耳邊悄悄跟他說我不騙他,我沒有談過戀愛。
祝輕舟點點頭。
“我真的沒有騙你哦!我沒有前男友!”
“好。我相信你。”
我滿意地坐直了回去,抱起水杯抿了兩口。趁著大家又在轉瓶子,我又拉了拉祝輕舟的袖子,讓他湊過來。他僵僵地湊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