谘詢師仔細地端詳著費渡,有那麼一瞬間,她發現這個年輕男人臉上閃過一個混雜著無言以對的惱火表情,讓他看起來超乎尋常的年輕鮮活,這讓她幾乎有些驚奇起來。
費渡是前幾年經人介紹到白老師這裡來的,上一個谘詢師是她一個專攻青少年問題的師弟,在此之前還換了多少個谘詢師,那就不可考了,大概費渡自己都未必記得清,聽起來,他簡直就是個棘手的“刺頭”。
把病人介紹到她這裡,師弟當然要和她提前溝通,白老師首先要清楚的,就是這孩子做谘詢的主要問題是什麼,又是因為什麼讓整個過程繼續不了。
“我其實不知道他有什麼問題,”師弟說,“他挺配合的,你想讓他說什麼,他就跟你聊什麼,我試著跟他談過童年缺少關懷的問題,他母親的意外離世等等,每一件事他都不回避,態度非常誠懇,甚至有時候你接不上話了,他還會非常體貼的給你帶一下話題。白姐,你明白了吧?”
白老師立刻聽出了師弟的言外之意——病人不配合。
白老師從業十多年來,見過各式各樣不配合的客人,有做量表時候就開始胡編亂造的;有被家裡人逼來,堅持認為自己沒問題的;還有自認為很懂,反過來調戲谘詢師的。這就是一個鬥智鬥勇的過程。
谘詢師並非萬能,總會遇到一些人,他們出於種種原因,到最後也無法和谘詢師建立相互信任的關係,整個谘詢最後就是失敗無效的,這些病人或是被介紹給彆人,或是慢慢地放棄了心理谘詢,不再來了。
費渡,毫無疑問,是特例中的特例。
他是屬於從量表開始就胡編的那一類,而且編得十分無懈可擊,談話過程中也比較健談,很少回避,乍一看,甚至讓人覺得他有種“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開朗。在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他也非常善於自控,碰到很敏感的話題,他也不會表現出對谘詢師的防禦性和攻擊性,情感反饋始終比較正麵。
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正麵了。
再健康再強大的人,遇到切膚之痛,也不可能始終保持內心的理智淡定——畢竟偉大的AI隻要充電就行,是不需要心理谘詢的。
白老師用了無數種方法,也沒能建立起醫患之間有效的溝通渠道,隻好開誠布公地向他承認:“我的專業水平就在這了,可能沒法幫你,如果你仍然認為自己需要幫助,我試試幫你介紹更好的谘詢師。”
沒想到費渡居然拒絕了,並且在長達一個多月的無效治療後,“人傻錢多”地把谘詢費用翻了兩倍,買下了白老師每周三晚上最後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每次走他還會很甜地附贈一句“您這裡讓我很舒服,對我幫助很大”——要不是白老師自覺年紀能當他媽,說不定都得自作多情地懷疑這個小花花公子是為了泡她來的。
日常生活裡沒那麼多事好聊,費渡就會從她這裡借走一些書,一周之後過來還,然後就他借閱的書和白老師聊上一通,他好像不是來做谘詢的,而是在她這裡念研究生,慢慢的,她發現雖然收效甚微,但這種方式有時候能讓他表露一點真實的想法,雖然一旦被追問到自己頭上,他又會很狡猾地繞開。
他像是個住在封閉城堡裡的人,四周都是銅牆鐵壁,隻留了一扇透明的窗戶,從後麵默默地窺探外麵的人,必須非常不動聲色,才能讓他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推開一條縫。
白老師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費渡,問他:“朋友?”
“恩將仇報的惡作劇。”費渡輕輕磨了磨牙,把手機塞回衣兜裡,“那我先走了,下周再來打擾您。”
白老師按照慣例把他送到門口。
費渡一手扶在門上,一手虛虛地朝後一推,示意她留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說:“對了,白老師,下周我大概會是最後一次來了,我覺得提前跟您打聲招呼比較好,方便您到時候能把時間留給彆人。”
白老師一愣,下意識地問:“你覺得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嗎?以後不需要再來了嗎?”
費渡點點頭:“嗯,最近覺得慢慢能從原地走出來了,也在嘗試新的生活方式,非常感謝您這麼多年的幫助。”
白老師苦笑:“可是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原地’指的是什麼。”
“我知道就夠了,”費渡衝她一笑,“下次再聊。”
第二天早晨,燕城被人四處抱怨的全城大限號仍在繼續。
當一個人又騎著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一副送外賣的樣子,褲腳上還粘了幾根貓毛,卻以這種形象跟開著豪華小轎車的情敵狹路相逢——
彆人不知道,不過駱隊沒皮沒臉慣了,心理素質相當穩定。他把自行車蹬出了航空母艦的氣勢,用“腳刹”把車卡在路邊,衝費渡一揚下巴:“土豪,又來給交警大隊的同誌們送溫暖了?一會我讓他們給你批發一打vip罰單。”
費總不慌不忙地張口做出回擊:“陪朋友妹妹來配合警方調查也得吃罰單?駱隊,貴局真是‘衙門口、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