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醒誰都沒看,漫不經心望著道路兩側的桃花樹。半晌,淡淡一句:“人家跟你說話呢。”
書童探出頭來,忙對聞青輕坦言:“此案已上報朝廷,如何有假,至於細節,我實不知啊。”
聞青輕惴惴不安地向他道謝,神色恍惚。
待得清醒,已隨老頭又走了一截路。
她四下張望,見此處高樓參差,紅綢招展,不似私人宅邸所在。
她一時呼吸緊促,有些懊惱。
“崔郎君便在此居住嗎。”聞青輕瞳仁烏黑,眼神清澈,慢慢退向喧鬨處。
小老頭笑嗬嗬拉住她的手:“娃娃,投奔哪兒不是投奔呢,你對崔郎君一無所知,你不知道,崔府門口兒多的是妄圖攀附的遠親,府裡也不缺灑掃伺候的奴仆,他未必肯要你,這裡卻一定能讓你吃飽飯啊。”
紅日高升,聞青輕渾身發涼,她握住碎瓷。
老頭靠得更近了,眼裡精光閃爍,儘管他身軀已經佝僂,在聞青輕麵前卻依然像是一座山,花街昏暗,不少人躲在暗處,悄然窺伺著這裡的動靜。
聞青輕心跳如擂鼓,拚儘全力,握緊碎瓷朝老頭的大腿紮去。
老頭疼得一跳,眼睛發紅,臉色頓時凶惡陰沉:“你個小畜生!”
——
露台上,聞青輕剛走,書童便想起一樁事,“崔君近來一直在找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剛剛的小叫花瞧著差不多年紀,會不會是他要找的人……要不要派人支會崔君一聲。”
江醒慢吞吞說:“隨便你。”
書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為自家殿下做下這個順水人情,招呼一個夥計上來吩咐了幾句,擺擺手讓他即刻就去。
他做完這些,心裡詭異地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剛剛領著那個小叫花的老頭兒,看著眼熟,”書童絞著眉頭,躊躇思忖,遙遙的,望見老頭領著小叫花進了花街,茅塞頓開,一拍腦袋,嚷道,“殿……郎君!那必不是個好人啊!”
“那個老頭叫王五,是漁陽出了名的人伢子,專挑流落的孤女賣錢,這幾年不知道往花街裡倒騰了多少清白女孩兒,他跟漁陽士族牽扯甚廣,官府不敢拿他,才讓他逍遙法外,但他實實是個惡貫滿盈的畜生!”
書童眯眼遠眺,花街上,小叫花和老頭果然拉扯起來。
他剛剛就該提醒一句小叫花的,書童悔之晚矣,歎了兩口氣,猶豫道:“郎君,咱們是不是該報個官什麼的啊啊啊……”
書童瞪大眼睛,發出尖叫:“!!!”
“郎君啊!”
露台上陽光傾瀉,紅衣少年長身鶴立,單手搭弓,黧黑的眼眸中浮出一點稀薄的情緒,弓弦反彈,發出錚的鳴響。
江醒望了望飛出的箭矢,姿態平和地把弓還給百寶閣管事,攏了攏袖,發自內心地不解,說:“報官有什麼用,不是說官府不敢拿他嗎。”
“他死了就讓官府來拿我。”
——
昏暗的花街,許多樓閣尚關著門窗,空中飄著洗不淨的脂粉氣。此時街道安靜,人流稀少,街上便顯出些冷寂的味道。
“錚——”
一箭破空。
老頭眼睛陡然睜大,雙手頓時失去力氣,軟趴趴垂下來。
溫熱的血液濺到聞青輕脖子上。
……他死了。
聞青輕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一個人在死去。
她顫抖著握住碎瓷,強忍恐慌,從老人的鉗製中掙脫出來,用最快的速度向路口跑去,她內心害怕至此,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破碎的風灌入喉嚨,她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
聞青輕精神恍惚,眼前空茫一片,在路口撞上一架馬車,馬兒受驚,車駕劇烈晃動兩下。
聞青輕摔了個踉蹌,連忙抓住馬車橫板。
車夫拉了下韁繩,馬兒前蹄揚起,馬車停下。
聞青輕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麼人的車駕;也不知道馬車上的人會怎麼對待一個驚擾馬兒的小乞丐;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車上下來一個很年輕的郎君。
他穿著鴉青色的衣裳,氣質溫柔斯文,他虛扶住她,手指隔著輕薄的衣料抬起她的下巴,認真打量一番,並不敢直接辨認,道:“聞姑娘?”
“可是崔君?”聞青輕心裡生出微弱希望。
“我是崔町,”年輕郎君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後退一步,微微彎身朝她行了一禮,“向與聞使君有舊,多日尋你不見,有愧使君所托,望乞見諒。”
聞青輕顛沛半月,提心吊膽,現在終於找到要找的人,一顆心終於安定,疲憊感如潮水一般湧上來。
她向崔町見禮,剛剛抬手,渾身上下便軟得沒有力氣,眼前發黑,向下倒去,跪在地上抓住崔町的衣裳,言語不清:“崔君,我阿兄……”
崔町眼簾微垂,不發一言,把她抱上馬車,走前遙遙望向聞青輕跑來的方向。
老頭死在血泊裡,一支箭橫插頭顱。
崔町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這種小事,他並不在乎。
他擦擦聞青輕臉上的鮮血,放下車簾,淡淡吩咐:“回府,請醫官來。”
崔町走後不久,花街上,終於有人出來,拖走老頭的屍首。
他出來斂屍倒也未必是和老頭有什麼交情,隻是人若一直死在這裡,多少會影響生意。
此處正是這樣的地方。
賣小孩兒是可以的,死人卻萬萬不能。
——
不知在黑暗中浮沉多久,聞青輕又做了一個夢。
幽州刺史府起火前一晚,春寒料峭,月明星稀。
他們一家坐在院中賞月,案上擺了青梅酒、白玉糕、橘子、乾果之類的東西。
阿兄新學了一支劍舞,正舞給爹娘看。
他慣來有一人一劍遊曆天下的願望,爹爹並不情願,勸告他讀書才是正道,他不聽,預備過些時候,待桃花開滿郊野,就要上山學劍。
少年郎月下舞劍,白衣如練,動作乾脆利落,長劍破空,清清然有裂帛之聲。
她被阿娘抱在懷裡,她喜歡阿兄,也喜歡阿兄恣意漂亮的樣子,開心地鼓掌。
阿娘笑著抵住她的額頭,她笑起來眼睛彎彎,月牙兒一樣,於是聞青輕親了親她。阿娘又笑:“輕輕喜歡呀,趕明兒,讓你阿兄教你。”
“不成!不成!”爹爹氣得抓胡子,“一個家有一個離經叛道的就夠了!輕輕萬不能學這些!”
他胡子本來就不多,他還總是抓,早晚要被抓禿的。聞青輕心想,哎,爹爹可憐;阿娘卻好似真想看到他把自己胡子薅禿的一天,對他的意見並不在乎,握著橘子在手裡拋著玩兒,將目光轉向聞酬,笑盈盈說:“我看很好嘛,阿酬,你妹妹喜歡呢,趕明兒教教你妹妹。”
“不成!”
“哎呀!不成的!”聞刺史著急起來,“讀書才能明禮,要讓輕輕讀書啊!哎呀!”
橘子是明朗的亮色,向上拋至半空,它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沒一會兒,竟成了一輪明黃的圓日,溫和的陽光遍撒而下,記憶中人的身形卻似春霧一般消弭散而儘。
聞青輕心裡一緊,伸手去抓,慌張喊:“阿娘!”
“阿娘!”
抓住的是一截瓷白的手腕,腕處,鬆散垂下一段深青色布料。
小屋環境清幽,窗外栽了兩截綠竹,光影疏疏,橫斜交錯。
崔町坐在床頭,端著藥碗的手頓住。
小童看看聞青輕,又瞧瞧崔町,率先打破沉默,小聲說:“院長,她喊你阿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