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還是遞給江醒一顆。
江醒並沒有立刻接過。
“這是什麼。”他問。
聞青輕說:“麥芽糖。”
他定然沒有打開自己送給他的小袋子。
他若是再問下去,聞青輕就不想回答他了,她生怕江醒說出一句,從幽州帶來的放了幾個月的糖還能吃嗎。那她就再也不理他。
所幸江醒沒問,他隻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句:“不吃麥芽糖。”
他真挑食。
“那殿下平日都吃什麼呢。”聞青輕發自內心地好奇起來。
江醒心想這是什麼問題,隨口說:“什麼都吃。”
聞青輕一個字都不相信。
清風徐來,清澈的湖麵泛起層層漣漪。坐在湖心亭裡,聞青輕能遠遠看見幾十裡外雲深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山巒是蟹青色的,朦朦朧朧罩著煙霧。
聞青輕含著糖,聲音含糊:“我喜歡這裡。”
江醒又笑。
日頭被雲層淹沒,天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聞青輕都要睡著了,江醒忽然說:“麥芽糖你還有沒有,給我一顆吧。”
聞青輕乖乖從自己小袋子裡給他拿了一顆。
江醒這次沒有挑剔,把糖紙撥開,很直接地把糖送進口中。
這顆糖並不好吃,入口時甜得有點發膩,但江醒還是把他吃完了。他隻是有些奇怪,於是喊她:“聞姑娘。”
“嗯?”聞青輕的糖還沒咽,發不出什麼清晰音節。
“你看起來不喜歡這種甜膩的東西。”江醒說。
他記得,前些日子聞青輕來吃魚,那碟糖醋魚她一口都沒動。
聞青輕坐起來,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我爹爹喜歡買,他買來我就吃了,並無什麼特彆的理由。”
“你爹爹呢。”
少年清冽的聲音落在暗沉的湖麵上。
“我爹爹……”聞青輕抬頭望了眼天空,有點可惜,天陰下來了。她又抓了一顆糖高高拋起,麥芽糖升上半空,很快掉進水中,濺起微小的水花,聞青輕說,“他去天上做星星啦,你今夜看不到他。”
江醒沉默。
四周天色漸漸暗沉,天上飄落熹微的小雨。雨水冰冷,斜斜飄進亭子裡,打濕少年的衣襟。
江醒長時間地不說話,就在聞青輕猜測他是不是愧疚了,打算安慰他一下的時候,少年久久望天,淡淡地說:“我阿娘也在天上做星星。”
聞青輕眼睫眨眨。
江醒語氣有些生疏:“你還有你師父。”
聞青輕這時才恍惚意識到,他提起自己的阿娘,還有她的師父,或許為了安慰她。
聞青輕也學他說話:“你還有宋書,他待殿下很好的。”
江醒怔了怔,有魚咬住釣餌,他都忘了收,目光微垂,少頃,開口:“也是。”
聞青輕又想到遠在京師的陛下,說:“你還有爹爹。”
“這個?”江醒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說話,“我倒是想讓他變成星星。”
聞青輕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她根本就沒有辦法繼續講下去。
過了一會兒,江醒笑了:“算了,不可能的。”
聞青輕完全不敢說話。
眼見細雨越來越密,或有瓢潑的趨勢,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聞青輕站起來,整理整理衣裳,對江醒說:“殿下,我們回去吧。”
江醒這回真轉頭看她,眼神驚訝,道:“你不是病剛好嗎,你能淋雨?你不要害我,我擔不起崔君的責怪。”
可是……可是,都說你病得快要死了啊。你都能淋,我有什麼不可以的。
“殿下要在這裡過夜嗎。”聞青輕真誠地問。
“……”江醒默了一會兒,他看看魚簍,聞青輕也看看,這一次,他們兩個一個也沒說話,江醒率先打破沉默:“明日一早下山去給宋書買兩條吧。”
聞青輕點頭。
她覺得可以。
聞青輕從竹席上爬起來,試探地走出亭子,又趕忙進來,還沒站穩,一件氅衣兜頭蓋到她身上,聞青輕啊了一下,什麼都看不清,迷迷糊糊間,被江醒拉著往外跑。
他的氅衣同他這個人一樣,都帶著點清淡微苦的味道。
雨漸漸大了,豆大的雨點瓢潑而下,打在聞青輕發上,她身上有氅衣遮蓋,隻有頭發被淋濕,但依舊覺得寒冷。聞青輕奔跑途中,掀開氅衣看了一眼,江醒渾身濕透,狼狽得有點可憐。
視野中虛幻的小點漸漸露出它本來的模樣,成為一座精巧而華美的院落。
很快,聞青輕看見正門,想要往那兒跑。
江醒一把拉住她,語氣十分矜貴:“這樣狼狽,如何能讓人看見。”
“……”
聞青輕心說很是很是,她把氅衣往自己頭上蓋蓋,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們最終走的後門。
柿餅已經被收起來了,零星兩個掉在地上,也沒有人去撿。
宋書遠遠望見他們,連忙撐開傘迎上來。
“殿下恕罪。”
天色變化得突然,宋書實在不知今日會下雨,也不知道江醒去哪兒釣魚,連送傘的機會都沒有。
仆役給江醒拿了一件乾淨的新氅衣,為他披上。
江醒接過宋書遞過來的乾淨的帛布,微微低頭,輕輕擦拭頭發,他受了寒,臉色愈發蒼白,唇色也益發地淡,紅衣濕濕沾在身上,有一種濃醴破碎的美感,少年隨意指了指聞青輕,吩咐:“先帶聞姑娘下去沐浴。”
宋書應是。
“殿下,蔣老此時正在院中。”宋書又說。
江醒表示知道了。
——
江醒院中有溫泉,也有婢女侍奉聞青輕沐浴。
她泡在溫泉裡,渾身的寒意都被驅散了,溫暖的感覺漸漸籠罩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聞青輕沐浴完畢,換了一身熏著草木香的乾淨衣裳。
婢女將她帶到正院的一間屋子裡。
屋子裡燒著銀炭,溫暖的氣息在空間裡漫延,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地毯。
仆役掀開一道竹簾,請聞青輕走進去。
江醒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在屋子的最深處,衣裳霜花一樣白,襯得少年愈發病弱清簡,他長發披散,臨窗坐著,眼睫微微蓋下。
江醒前麵站著一個老頭。
老頭胡子花白,年及甲子,精神卻矍鑠。他是青要山上給聞青輕和江醒治病的大夫,也是曾經享譽天下的醫師,蔣道鬆。
“姑娘,請。”最後一道竹簾,是宋書為她掀的。
老頭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轉過頭來,聞青輕往宋書身後躲了一躲,眼睛水汪汪的,看起來有點可憐:“蔣老。”
“進來吧,這裡暖和。”蔣老招她過來。
“你們兩個出去做什麼了,淋成這個樣子。”蔣老隨口問。
他剛給江醒診完脈象,胡子差點薅掉一把。
“並無什麼大事,”江醒把手攏到袖子裡,“湖心釣魚罷了。”
“啊?”蔣老回頭望他,不敢置信:“這種時候?”
“湖心釣魚?!”
他的眼神惶恐起來,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你們兩個?下雨天?為什麼?”
這個問題,很難解釋。大概要從一些死了幾個時辰的魚開始吧。
聞青輕坐在榻上,她有點冷了,扯著衣裳把自己裹緊點,小聲為自己辯白:“我彼時不知道要下雨。”
“今日風大也不知嗎。”蔣老冷笑。
聞青輕喪喪地垂下了腦袋,不敢說話。
江醒也鮮少開口。
——
崔町是接到蔣老報信之後,直接進的後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到時,蔣老已經各自開好藥,獨自回去了。
空中隔著很遠就飄著苦澀的藥味。
“崔君。”有仆役遠遠地迎上來,請他進屋。
聞青輕坐在榻上,披著一身他不曾見過的乾淨衣裳,迷迷糊糊靠著牆,看起來快要睡著了,宋書坐在她身前,一勺一勺喂她喝藥。江醒臨窗坐著,臉色愈發蒼白,他手中握著一卷書,身側案上擺著一碗藥,還剩一半,看起來並不打算喝完。
門被推開時,屋裡的幾個人齊齊抬眼望過來。
崔町先是對著江醒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崔君。”江醒也起身下拜。
聞青輕直接從榻上跳下來,鞋也未穿,光著腳跑過來,扯扯他的衣裳,張開手想要他抱,糯糯喊:“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