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扶桑咬過青提,笑了下,沒直接回應,她從後方抱住宴如是,“作為寵侍,開宴半時辰什麼都沒服侍上,喂酒不願意,兩顆提子還要我催……宴少主,我這富賈做得好虧呀。”
宴如是坐在她兩腿中間,極快速地剝開三顆提子,一股腦兒塞來:“快請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遊扶桑早沒了口腹之欲,如今嬌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準備的提子再沒味道,嘗起來也清甜可口。
隻是這點清甜在看見席間姍姍來遲的人之時又變得索然無味。
她讓宴如是轉頭:“你等的人來了。可喜可賀,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換的宴清絕本人。”
宴如是在聽到聲響的時候頓了下,視線與宴清絕對上時徹底怔忡在原處。那可是宴清絕,名滿天下的宴門掌門宴清絕,如今一身樸素,跟在侍者身後走,背了長劍,步子裡有不易察覺的戰栗。
匆匆一瞥,宴清絕沒有把女兒認出來,視線冷漠又陌生。
“宴清絕的腿廢了,”遊扶桑壓著聲音,“還有,宴少主與我的易容術是青鸞施的,她看不出來,說明……宴掌門的修為連我手下一個文官都不如了。”她惡劣地補充,“真是十分可憐。”
宴如是不答話。
宴清絕的出現讓席間哄鬨許多。宴門與玄鏡與孤山,此事議論質疑者眾,她們滔滔不絕地念叨,問了方妙誠不算,仍要問宴清絕,而宴清絕一字一句誠懇,重複的卻還是方妙誠的意思——無外乎宴門竊取玄鏡,罪有應得。
眾人啞口無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誠逼母親說的!”最著急的該是宴如是,她語無倫次,又不敢太大聲,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麼看得上那、那麵破鏡子!更、更不會去做竊賊——根本無稽之談!”
厭惡宴清絕者如遊扶桑,也不得不承認,宴清絕確實不是會做竊賊的人。宴清絕是一個視世間是非觀念為圭臬的刻板之徒,彆說竊取旁的門派的至寶,就算被逼進絕路,你死我活,也不會動一點歪心思。
就算有,也會克製於心,端正於行。
她是一個很講求師出有名的人。便是從前,她恨遊扶桑入骨,有千百萬個機會悄無聲息抹去她的存在,但她沒有,偏要順其自然地等到遊扶桑被魔氣全然侵蝕,才露出“早知如此”的了然冷笑,將她驅逐出宴門。
即便早就知道這是定論,也要靜靜等它發生。
這麼一個一板一眼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師娘——
究竟是在玄鏡裡看到了什麼,才會去做竊取、損毀的蠢事?
遊扶桑也開始好奇了。
難道是什麼憚於見到的東西?可堂堂宴清絕會怕什麼呢?遊扶桑暫且想不到,視線在鬨哄哄的人群裡一蕩,身前一空,原是宴如是掙脫出去,急急跟著人群走,想與母親更近一點。
好在她有易容術護身,融進了人群,沒人認出她來。
遊扶桑還是多心盯著她,青鸞立刻會意:“尊主不必擔憂,我們會守著宴少主。”
周圍嘈雜,庚盈也嘰嘰喳喳:“但玄鏡這事兒,尊主怎麼看?宴清絕到底偷沒偷呀?”她看一眼四周,又驚奇道,“尊主,是牽機樓的人!她們果然狗腿得很,宴清絕一露麵,她們聞著味就腆上去了!”
小道傳聞,玄鏡怪事未出之前,宴門本與牽機樓搭合,欲對浮屠城——即遊扶桑——不利。
“現在宴掌門撅了,牽機樓樓主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庚盈笑嘻嘻,“嘻嘻,要對尊主不利的人早晚先被阿姆收走咯!”
阿姆是她們浮屠的神祇,代表了天和地的‘神’與‘道’,庚盈最愛念叨這個。
塵世與道者共九州,後者仙圖裡,以宴門為中,東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禦道,南則有牽機樓。此外林林總總小門小派不計其數,遊扶桑曾在宴門藏書閣作過功,彼時最喜歡看這些介紹門派與奇山逸景的江湖小冊子。
瞥了眼牽機樓那幾位的深紫衣裳,遊扶桑心裡沒什麼想法,才提步要向外走去,抬眼旁門小徑,幾位修士莫名攔了路。
遊扶桑:“有事?”
許久沒與這些正道人士搭腔了,態度自然不好。但她忘了易容術下自己還頂著青川某商賈的樣貌,放旁人眼裡,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奇葩:一個凡人商賈,號稱跪拜修道者的凡俗人,居然與修道者這樣生硬沒禮貌地講話。
更怪的是,為首的男修不過愣怔一瞬,又賠上笑臉:“哪裡的話?不過是瞧您好韻氣,想要結交一番……”
“沒興致。”
男修:“……”
踢到鐵板,男修撕破臉皮不裝了,破口而出:“不過一介草民庸人,怎麼和你修士爺爺說話的!?”周圍人多,他罵也咬牙切齒,但分明是瞧不起她們的,“一個滿手銅臭的商人!法器買得多了,竟妄想比肩修道者了?不自量力!不過是見你與你的侍女幾分姿色,才來與你說幾句,否則你有什麼資格和修士攀關係……”
卻有幾聲伴著銀鈴的輕笑打斷道:“不過一介正道渣滓,怎麼和你魔修姥姥說話的?”
吵吵嚷嚷的高閣前,是庚盈嬌笑地躍起,撫過那男修頭顱,爾後——
卡嚓。
人頭落地。
她笑著退回遊扶桑身邊,任由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骨碌碌地在夜色裡打了個轉,鮮血淋漓。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隻當是修士之間的口角,可當見了落地的人頭,又正視庚盈那雙泛著紅光的雙瞳,傻子都明白過來了——
“魔修,是魔修!!”
更有熟知浮屠的修士,瞥一眼那廂墨發赤瞳與銀鈴,立刻反應過來:浮屠嗜血嬌娃——庚盈!!!
血腥味鋪散開來,人群後知後覺地開始尖叫。庚盈完全撤去易容術,手搭在男修屍體的上方,頃刻把他的修為吞噬殆儘,她抬腳踢了兩下人頭,人頭便如蹴鞠一般飛了出去,所到之處人群避之不及,哄作一片。好不容易聚起幾個修士要應對,才擺出陣勢,電光石火,庚盈化作一隻黑色烏鴉,已散如月霧。
*
“尊主為什麼不幫我!!”
遊離奔散的人群裡,一隻烏鴉嘰嘰喳喳,“是我說話不夠帥氣嗎?是我殺得不夠利落嗎?尊主,你不想殺那男的嗎?您覺得我殺錯了嗎?……”
遊扶桑褪下商賈綾羅,一身黑衣,身後一隻烏鴉,一隻小青鳥。
遊扶桑淡然道:“不想你把事情鬨得太大。”
魔修向來行事招搖,在正道的清掃宴裡留幾具斷頭屍這種事情,本是最樂意不過了。遊扶桑今日確實反常。
庚盈不解,青鸞當然想得明白:“庚盈,你笨死了!宴少主還在庭內,倘若她知曉,又該怎麼想?”
“大抵也會感歎我殺人之利落吧!”
遊扶桑:“閉嘴!”
黑烏鴉怵了一下,仿似才明白遊扶桑在耿耿什麼,有些替自己不甘:“是他先挑事,憑什麼不能殺?那幾個修士又有修為,又有情緒,倘若都把心臟挖出來,能讓尊主好吃一頓呢……自宴少主來浮屠,尊主幾時練過浮屠令?是,您已經魔修第一、天下第一了,練不練無所謂,輪不著我管,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尊主……”庚盈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好似要哭起來了,“尊主,您不要浮屠城了嗎?您不要我了嗎?……”
“浮屠令”,即曆任浮屠城主修煉的功法,明以人心為食,實則是以其七情六欲為食物。但與普通魔修吸食修士的道行修為不同,修煉浮屠令的人反而偏愛凡俗人;修道者多禁欲,七情六欲剝離體外,再有修為,於遊扶桑而言也如咀嚼白蠟,味道索然。隻有情緒最激昂也最不可控的凡人,才是浮屠功法的珍饈。
魔修與正道修士為敵、戕害修士也罷了,居然迫害手無寸鐵的凡人——這也是浮屠城最為世間所不齒、不容的地方。
但魔修講什麼道理?
恨得牙癢又偏偏打不過,世人待她們無可奈何。
而還有一點為人詬惡的,就是魔修與魔修自相殘殺。正道修士有修為,卻刻意斷情絕欲,凡人情緒多變,但到底沒有修為——而魔修,修為不俗且性情詭異乖張,說來也是符合浮屠功法的美味。又有修為點綴。千百年以前,浮屠城還真有一任城主,練得走火入魔了,吃了幾位魔修,又遏製不住這些激增的紊亂情緒,暴斃在屍山血海的寢殿之中。
遊扶桑記得那是第三任城主,姓嶽,名字不記得,但有一隻靈寵狐狸叫赤澄。
主人死了,狐狸便呆呆望著主人落成血霧的天光裡。幾日後,滴水未進的狐狸也沒了命。
當然,都是幾百年前的軼事了,不知真假,能記得這麼多,遊扶桑也覺得稀奇。興許是體貼這第三任城主與狐狸的真摯情誼,遊扶桑也想有這麼個相伴的——是人是寵都無妨,世間那麼吵又那麼熙攘,總需要尋一處落腳。
她喜歡宴如是,但又常常覺得自己不配;何況此刻朝夕相處是以宴門之難換來的,倘若遊扶桑再有什麼舉措,實在顯得乘人之危。再者,她們早也到了相望無話的局麵,分明沒做什麼,卻好像隔了山河千萬重,遊扶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許世間情誼歸根結底都要錯過。
倏爾,思及此的遊扶桑腳步一頓,手邊空空,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青鸞?”
“屬下在。”
“你說你會守著宴少主。”
“……”小青鳥歎了口氣,“尊主彆急我。留了道紙人眼線,現下還盯著呢……宴少主現在仍在庭前,獨自見了方妙誠一人……”
“……”遊扶桑冷笑,“這會兒倒是不怕了?”
青鸞不知怎麼答,庚盈咋咋唬唬地要將功補過,“尊主可是想回浮屠了?是否想揪宴少主回來?我去我去!”
“去。”
得遊扶桑首肯,烏鴉衝回清明筵庭。
宴如是與方妙誠並不難找。庭後竹林,燈火交錯,月色低垂,方妙誠布了境,庚盈雖不是破陣的好手,但也能參悟一二,好不容易近了她們身,隻瞧得見形貌,而聽不見聲音。
庚盈隻見宴如是褪下易容的臉,精致奪目,又溢出憤怒,她想爭奪什麼,卻被方妙誠輕飄飄收回。
大抵是為了青山劍吧?烏鴉棲在枝上,饒有興致地旁觀著。庚盈沒有什麼母父親人的概念,也不知道被母親掛念、抑或念叨母親是個什麼感受,她不知道,不在意,更不明白宴如是為何能作出個舍命的姿態……隻是為了母親的……一柄劍?
庚盈不理解,覺得好笑,神遊半晌,卻見瞬息之間爭執的二人拳腳相向幾個來回,不見高下,方妙誠召出白綾作武器,宴如是則退開十餘步,躍向高處,化出弓箭,箭尖直指方妙誠——
方妙誠立身之處,月色與燈火,似乎都凝固了。
林葉懸在空中。
霎那裡,方妙誠背後青山劍有所感應似的振動起來,宴如是長箭破空,擾亂燈火聲色,帶起的氣息比月光更皎潔。
簌——
長箭破開方妙誠布置的境界,庚盈得以聽見竹林淩厲風聲。
箭尖毫厘之差,方妙誠背後白綾散開,鋪天蓋地如靈狐長尾,瞬時護作一個屏障,吞噬了長箭。
宴如是一愣,再張弓開弦布箭,不想白綾早在瞬息融入月色,如白藤流水,石火之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纏上她腳踝。
宴如是重心不定,跌入竹林漆黑裡。
夜盲作祟,她見不清前路,隻感覺有一個身影赫然站在身前。
方妙誠收起白綾輕笑一聲,杏眼彎起,妲己惑人那樣的媚,動作卻殘忍,是踩著宴如是肩膀,極其用力地,點點低下她的身軀。“在孤山的地盤,膽敢這樣囂張,宴少主有幾個腦袋?”
宴如是咬著牙,勉強抬起頭,眼尾蘊紅,喉間一片苦澀的血。
電光石火,一枚銀針劃過方妙誠鬢角,耳畔腥紅一熱,稍有愣神,便趁著這點間隙,庚盈化作人形,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撈起宴如是。
“我、我不過神遊一下,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庚盈踩著枝葉腳下生風,帶著宴如是頭也不回地向孤山外行去,方妙誠隻站在原處,沒追。
也不知是急是躁是嘲是諷,庚盈滔滔不絕,語氣是驚得很,“哎,正道少主,正道少主——你們正道也沒有很溫文爾雅嘛!”
風刃生疼,宴如是未吭聲,先嘔出一口血,可把庚盈嚇得不輕:“怎麼個事兒?怎麼個事兒?被踩了下肩膀,怎麼還刺激內傷了?”
“無事……”宴如是搖了搖頭,卻又嘔出一口血。
“我、我先帶你回浮屠!”
“……”
*
夜色如彌彰。前有魔修作亂,後有山峰破陣,孤山上下混亂一片。
方妙誠站在高處,仍然凝視庚盈與宴如是離開的方向,她靜立著,山下吵吵嚷嚷好似都與之無關了,隻向無人處呢喃,“您覺得如何呢?”
夜風滯了片刻,樹蔭下漸漸落出一個人影,月光停在她靴前。
女人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絲久為長者的溫吞笑意。“聽說有魔修鬨事,估計就是庚盈那孩子……”
“是她,”方妙誠半矮下身子,恭敬道,“方才劫走宴少主的也是她。庚盈即是來了,要麼遊扶桑亦潛入,而我們不知曉,抑或她不在,隻派了力將護送。不論何者,都表明遊扶桑對這宴少主……很上心。”她頓了頓,壓下聲音,“說到底,曾也是朝夕相處的師姐妹。”
女人卻笑:“不止。”
“怎講?”
“扶桑城主,話少,寡義,對俗世和修道之事都懨懨沒興致,本以為是浮屠功法的反噬,畢竟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浮屠令下七情六欲相撞,不瘋魔不成話,及於臨界點時……就隻能一切寂滅了。”女人款款道,麵仍隱在暗色裡,“可我看她看宴少主,竟真有一派俗情。愛慕嗎?深情嗎?都說不上,也許隻是最單純的欣賞,最單純的喜歡……”
“那也足夠了,”方妙誠道,“世間因果本有邏輯,但摻了喜歡二字,就要變得十分不講道理。正邪不兩立,涇渭卻從不分明;倘若扶桑對宴如是真有真心……那麼以宴少主為誘餌,一切皆好辦了。”
“說得是呀。”寂靜的夜風裡,淌著女人清澈伶俐的笑——
“以癡情,誘人心,無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