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一) 前塵(1 / 2)

殘陽似血,鴉啼樹梢。

鳴鸞殿宮門緊閉,殿前並無宮人值守。除卻潑灑在殿前的大片水漬,便僅餘些許零落紅葉與未衝刷淨的血漬混在一處。

若非從緊閉的窗縫中透進來若隱若現的血氣,昭示著剛曆經過一場浩劫,大抵與從前那千百個孤寂黃昏無甚分彆。

季持盈已經記不得被關在此處多少時日。

她枯坐在榻上,隨著殿門被人緩緩推開,深秋的寒風裹挾來一股更為濃重的血腥之氣,不禁熏得她咳嗽幾聲,抬手擋住了有些晃眼的殘陽。

“娘娘。”

宮人止步於榻前,輕聲喚她,罩下一片陰影。

持盈抬首,目光落在她端著的托盤上。

不見詔書,也不見冊封禮冠,僅有一隻雕花青玉壺,伴著她最喜歡的琉璃盞。

她久居宮中,自然知曉後宮手段。她即刻明白,這宮人前來,是為賜她這一壺毒酒。

隻是她想不通,是誰要殺她?

她細細端詳著宮人的神色,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卻見她巍然不動,宛如一尊聽話的石雕。

她忽地大徹大悟。

還能有誰?能讓她這般有底氣來毒殺自己的,唯有她的夫君,未來燕國的新帝,周辭。

今日,是周辭的逼宮之日。

她沒聽到他謀逆處死的消息,那他已然功成。

可她也沒等來她的鳳冠,等來的,隻有這一壺毒酒,一盞琉璃。

她想過死在宮變,想過死在大獄,卻從沒想過,他會親下密詔,命她自戕。

她哂笑起來,片刻,似是不敢儘信,輕問道:“他竟這般迫不及待,要殺了本宮?”

宮人把托盤放至一旁的紫檀小桌上,神色無波無瀾。

“娘娘,您是和親而來。如今二殿下已登臨帝位,異族血脈,終不可為後。更何況,您在和親之前,曾與旁人有染。蒙騙陛下,是為欺君。”

說話間,宮人已將壺中的毒酒緩緩倒入了琉璃盞中。盞壁透著妖冶的猩紅,令持盈想起方才那股濃重的血氣,沒由來得犯惡心。

她素來循規蹈矩,自小便知道,貴妃娘娘領她入宮的那刻起,她承天恩,封公主,賜皇姓,受天下百姓恩養,終有一日,便該反哺天下百姓,背負和親使命。

雖曾經年少,春心萌動,屬意太子季珣,卻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做過任何出格之事。

這些少女心思,早在周辭求娶她時,便已然清楚!

那時,他寬和溫煦,每每在她往季珣處碰了一鼻子灰時耐心寬慰。

後來,宸宮的荷花池旁,他小心翼翼地問被季珣惹哭的持盈,是否可以娶她為妻。

她不是沒有動搖過。

可持盈始終清楚自己的命運。

聖上子嗣稀薄,隻有三子一女,怎會舍得送唯一的掌上明珠和親?

恰逢貴妃葉氏多年不曾有孕,膝下寂寞,便上請天恩,自母家選了個不受父寵,卻鐘靈毓秀的小女娘,入宮作陪。

自三歲到十五歲,持盈寄人籬下,呆在這深宮之中,小心翼翼了整整十二年。

若是不給自己尋一些持之以恒的寄托,怕是早晚會瘋在這四方天地裡。

季珣,便是她的寄托。

他似乎不被宮城中的任何人喜愛,卻也不屑於旁人的喜愛。

持盈卻恰恰相反,她需得討好著宮裡的貴人,才能換來幾分和顏。

可唯獨這個哥哥,無論她怎樣糾纏,永遠不肯施舍給她一絲笑容。

於是,她偏要追逐他,叨擾他,漸漸地便成了她的習慣。

後來,周辭闖入了她的枯燥生活裡。

她知道,若是周辭執意上書求娶,陛下定會同意。可他卻沒一意孤行,而是先來征求她的意見。

這一點,令持盈頗為感動。

思前想後,持盈覺得周辭未必不是良配,何必一門心思撲在季珣身上?

自周辭請婚,到她和親遠走,季珣仍不曾施舍給她一個彆樣的眼神。

於是她在踏上和親車駕的那刻,便徹底死了心。

之後,她隨周辭來了北燕。

大婚並沒她想象中的隆重,隻因他是最不受寵的皇子,連周辭的府邸,也不若她曾經居住的清涼殿華麗。

可她並未計較這些,反倒跟著周辭,吃了不少苦頭。

那時,她是真真打算與他相互扶持。

宮裡人慣會見風使舵,沒少克扣他們府上的吃穿用度。其他皇子亦虎視眈眈,常在背後放些出其不意的冷箭,伺機除去這個僅次於嫡長子的心腹大患。

她在宸國皇宮中看了十幾年臉色,自然知曉該如何為人處世。

她為他收攬人心,為他出謀劃則,為他結交賢臣,讓他漸漸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周辭亦借和親之名,得了與宸國互市互利的好處,朝裡朝外讚了不少賢名。

直至先皇病逝,時機成熟,他發動了此次宮變,榮登大寶。

就在他將她軟禁於他母妃的鳴鸞殿前,口口聲聲說的,仍是怕她受傷,才將她護在此處。

如今細細想來,他那時甘願九死一生出使宸國,為得便是久居於宸,好為自己擇一個最好利用的皇妃。

現在他大權在握,她徹底沒了利用價值,便將陳年舊事翻出來折辱她,分明是鐵了心要逼死自己,好另擇賢後。

可她不僅有自己的尊嚴,更是代表了宸國的臉麵!

她拚命撐起身子,卻因被軟禁許久,一時乏力,又跌坐了回去,咳得更厲害了些。

“放肆!本宮豈能容你隨意置喙?如此急切想要我的命,怎麼,立後詔書想必已經擬好了吧!周辭呢?你讓他來見本宮!”

她死死地盯著那宮人,氣勢未弱半分。

“娘娘,直呼陛下名諱,是為大不敬。”宮人雙手捧盞,不動聲色地遞至她麵前,“新後是宰輔嫡女,陛下顧及舊日情分,特賞娘娘‘秋紅’。您曾為陛下枕邊人,當知陛下之誌,不在北燕,而在天下,早晚會與南宸一戰。屆時拿您祭故國之旗,豈非更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