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許是見她必死無疑,話裡話外便更是肆無忌憚。
她如今身在異國,孤身一人,橫豎是逃不掉了。
可她也不能讓他這般容易便得逞!
持盈猛然站起,怒而揮袖,驟然打翻了毒酒,趁宮人手忙腳亂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毒時,自牆上抽出壁掛寶劍,奪門而出!
宮人攔之不及,沒曾想素來嬌弱的皇妃,居然敢奮起反抗!
可又忌憚她手中利刃傷人,忙越過欄杆,往陛下所在的正殿奔走告知。
“護駕!護駕!”
持盈回眸,不屑地望了那宮人的背影一眼,提劍奔走在重重回廊,青絲與步搖上的流蘇纏作一團,卻是朝和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足尖濺起的水花反落回水中,漾起一圈一圈地漣漪。
她自是明白,憑借她一介柔弱女子,是斷然無法一劍殺了周辭的,反倒會在死後被他折辱,冠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
*
待周辭被禁軍護衛著趕來,入眼便是巍峨宮牆上臨風而立的女子。
她一如從前,穿著一襲鵝黃衣裙,曳地的大袖在風裡飄搖,身旁正斜斜躺著兩個士兵。
她似乎消瘦的厲害,仿佛下一瞬便會隨風而去。持劍的手縱然抖若篩糠,卻依然緊緊握著劍柄,不肯鬆開半分,那劍上,還殘留著未乾的血痕。
“彆過來!”她揚聲衝城牆下的一乾人等喊道,將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間,“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周辭,逼我自戕於此!”
她太了解周辭了。
他最在乎的,便是百姓間的聲名,斷不會貿然上前。
正如她所想,發絲翻飛之間,她感受到了周辭的灼灼目光——
那種想要將她即刻碎屍萬段,卻又無可奈何的目光。
“持盈,你彆亂來。”他音色沉沉。
從前持盈最喜歡聽他與自己敘話,總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如今,卻帶著難以言說的威壓,令她隻想逃離。
她抿了抿唇,回望一眼身後逐漸聚集的燕國百姓。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自然難捺好奇之心,如今已有稀稀拉拉十幾人,遠遠圍看在宮門口,伸手指指點點。
持盈隻在靜靜地等。
待百姓越圍越多,把守宮門的侍衛再攔不住時,她忽然朗聲,一字一句頌道:“臣妾自請三罪!”
“一曰欺君,辜負先帝兩國交好之意,明知周辭有不臣之心,卻礙於妻從夫綱,不敢言說!”
“二曰蔑後,立後詔書已下,臣妾身為異族發妻,卻妒忌不服,不肯讓位!”
“三曰叛國,雖已嫁作燕國婦,卻仍不敢忘宸國之魂,不能眼看故國顏麵受辱,而忍辱偷生!”
“故今日立於皇城之上,求陛下賜臣妾一死!”
她言辭慷慨激昂,字字誅心,雖明言己罪,卻句句暗指周辭所行的醃臢事——
謀奪帝位,過河拆橋,拋棄發妻。
如今京城中百姓皆集聚於此,他能堵一人之口,卻難堵天下悠悠。
就這般,周辭親耳聽到了持盈的《罪己詔》。他緊緊攥著拳,背後滲出了一層冷汗,縱然咬碎了一口牙,也隻得混著血儘數吞咽。
他如今隻剩一個念頭——
她不能死!
若她當真命喪於此,以死明誌,反倒坐實了她說的一切!那時,他的賢名就徹底完了!
他強抑住心頭的怒火,耐心哄道:“持盈,朕知道你又魘著了,沒有這回事,朕的皇後隻會是......”
他話音未落,隻見殘陽映著她唇角的譏笑,輕輕吐出一句話。
“周辭,若有來世,我定親自送你下地獄。”
話湮在風中,他未聽真切。
城牆上,纖弱身影如一隻翩躚的蝶,在劍鋒上旋過一周,旋即毫無征兆地踏入虛空之中,直墜而下。
落地時,殷紅的血迅速浸染了那抹嬌豔鵝黃。
周辭的心瞬間如墜冰窟,而後緩緩滋生出些許悔意。
早知便再關她些時日,好在飯食裡下些隱秘的毒。
他總想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一起舉行,好顯出他待宰輔之誠。
終究是他操之過急。
原本唾手可得的賢名於頃刻間破滅,他痛苦抬眸,卻隻最後看見了持盈躺在血泊之中。
良久,他囁嚅著唇道:“以皇後之禮,厚葬了罷。”
持盈看著他震驚又後怕的目光,心中沒由來地暢快。
直至砰然墜地時,遲來的疼痛卻自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那種痛比以往經曆的所有都要難以忍受,仿佛靈魂有了形狀,被一雙可怕的手反複揉搓撕扯,直至生生從血肉中剝離,再一點一點抽乾身子裡的骨血,隻餘一張殘破皮囊。
她看著自己倒在血泊裡的單薄身軀,與百姓滿目駭然的掩麵議論,忽地想通了許多事情,心中隻剩後悔。
她悔聽從宮中教導,信奉和親是公主使命。
她悔耽於情愛,為遠離季珣,一時賭氣,應下了周辭的請婚。
她悔自己太過良善,輕信周辭,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
甚至連死,也要背著北燕皇後的名號,不能做回她季持盈。
意識逐漸模糊,她似乎聽見了自遠山傳來的孤歌,和著凜冽的北風,往南境吹去。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1]
恍惚間,她的靈魂好似尋了一個得以暫棲的居所,隨著歌謠輕飄飄地遁遠。
她總該回去的……
此處,可不是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