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六) 書閣(2 / 2)

他當即鬆了手,向持盈躬身揖禮。

“抱歉,公主,臣方才事急從權。”

“無妨。”

持盈不動聲色地自季珣手中掙脫開來,稍稍安心。

若隻有她和賀九安被陛下撞見,確是難為自己辯駁,如今皇兄也在,便可以相互為證了。

屆時,隻消說他與賀九安相約來此,她與他們偶遇便是。

她偷偷抬眸打量季珣,卻見他的目光凝在先前攥著自己的那隻手上,抿著薄唇,瞧不出情緒。

“喲,朕沒想到,今日藏書閣裡這般熱鬨啊。”

陛下人未至聲先至,待走到季珣與賀九安麵前時,一貫擅長察言觀色的持盈窺見他眼底劃過一絲不悅。

原來,陛下不喜歡皇兄與九安哥哥在一處。

“陛下萬歲。”她乖巧福禮。

皇帝這才正眼看她。

“持盈啊,怎地今日不呆在清涼殿,反倒跑藏書閣來了?從前朕便常聽宮人說你總往這兒跑,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

“女子素來以德行為先。你與皇兄皇姐們在文慧殿讀書上課,便已足夠了,往後還是少來此地為好。”

她隻斂眸稱是。

但心中再清楚不過,陛下不願她讀太多書,隻是因為讀得多了,便不會再這般聽話了。

上一世,她在宸宮時並無此悟,而是到了北燕,發覺獨當一麵步履維艱,才養成了讀史的習慣,連帶著性子也變了些,學會了偽裝,學會了轉圜。

眾人又與陛下寒暄幾句,便分道揚鑣。

季珣與賀九安並肩往東宮走,持盈則是回了清涼殿。

一路上,季珣一言不發。

賀九安受不住周遭的沉悶,率先出聲:“怎地你今日也在藏書閣?”

“怎麼,你去得,她去得,孤便去不得?”

賀九安平白吃了他這一嗆聲,有些莫名其妙,仔細回想,還以為季珣仍在因他那時想帶持盈躲藏之事動氣,特又後退一步,對他行了個大禮。

“得,殿下,臣給您再賠個不是。是臣考慮不周,險些誤了公主清名。”

季珣聞言,止了腳步,與他站在昆明池邊,靜靜凝了他片刻,驀地問道:“賀隨,你是否心悅持盈?”

賀九安一怔。

季珣鮮少直呼他的名字,除非有格外要緊之事。

他知道,他這般嚴肅,絕非隨口一問,於是斟酌良久,亦鄭重答道:“公主是臣這一生所見最美好的女子,又有誰會不喜歡?”

是啊,又有誰會不喜歡?

季珣動了動唇,卻見賀九安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話,略帶自嘲地笑了笑,而後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隻是……臣感受得到,公主她這些時日的刻意討好,並非全然是愛慕之情,想必殿下……也感受得到。”賀九安苦澀一笑。

季珣微微一怔。

當局者迷,他可感受不到。

他隻知道他看著她與旁人成雙入對的畫麵,妒忌得快要瘋了,卻礙於身份,隻得壓下滿心酸澀,遠遠望著。

“你此言……是何意?”他輕聲問。

“子卿,五公主將要及笄了。”賀九安沉聲答,“及笄後,陛下會欽定她的婚事。所以,在臣看來,公主如今的小心思,倒更像是她的一場自救。她不願由陛下全然掌控她的人生,故而選擇了臣,暫當她的避風之港。”

季珣遲疑地望著眼前好友。

是啊,持盈素來內斂,卻把他攔在東宮外,遞上一封情信,又做吃食,又來私會,每每見他,還特地換上粉紅,確實有些刻意。

也是他妒火蒙心,竟未參透她之所圖。

可上一世……持盈明明不在意和不和親。

她隻在意每天與自己相處的時日。

許是自己的心境不同,經曆之事也不同了罷。

總之,他既重活一回,定要護她一世安寧。

“九安,縱然你知道持盈她是刻意接近你,你也心甘情願?”他試探道。

賀九安釋然一笑:“她若當真需要一個避風港,又有何不可?你也知曉,貴族子弟的親事,常由不得自己做主,與其將來娶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如今公主她願嫁我,不是更合我的心意嗎?”

“可她若不是真心喜歡你……”

他不知為何,總想出言反駁,似是一條餌線釣出水麵的魚,仍在垂死掙紮。

“她如今是否真心,有那般重要嗎?子卿,餘生還長,我對我自己有信心。公主她亦非不可融的寒冰,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說得分外通透,卻令季珣喜憂參半。

經賀九安一點,他暗喜於持盈並非全然變了心,卻也憂她日後是否真的會對賀九安動情。

季珣回到東宮,獨自枯坐在書房中,望著書案上放著的幾塊碎玉,小心包好,又拿出一塊一模一樣的新玉料,剛劃下一刀,卻因手上的傷未好全,與原先比偏移了些許。

他耳邊縈繞著持盈那時的話:

“縱然修好,豈會毫無裂痕?重新雕琢,又可還是方才那塊?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完好無損的時候了!”

他閉了閉目,靠在椅背上,容色有些倦。

他想起今日在藏書閣看見賀九安贈她的那枚玉佩,乾脆反手碎了眼下這塊玉料,把碎玉與圖紙往前一推,同自己劃清界限。

他究竟該如何做?

是不是……她有了新的玉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