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帶走稀薄的暖意。
冬日時天黑得早,不到六點,月亮蒙在冷霧裡。
顏煙摘掉防藍光的眼鏡,視線從屏幕上的代碼移開,因為畏光,偏頭時闔了闔眼。
右側的工位空空如也。
原本坐在顏煙旁邊,以及對麵那個工位的同事,都在上個月被“優化”。
他們這組前端,如今隻剩下兩人。
顏煙,與一個進公司不久的應屆生。
“Yan,晚飯你想點什麼?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到飯點,應屆生準時問。
“不用,”顏煙揉揉眼眶,“主管找我談話,今天你點自己那份就好。”
一聽顏煙是被叫去談話,應屆生頓時煞白了臉。
所謂“談話”的意思,他們都清楚,無非兩種結果,一種無事發生,一種打包走人。
今年,組裡的人接連離職,應屆生從年中焦慮到年尾,隻怕自己是被裁的那個,本以為隻留兩人已是極限,未曾想過,他們這個組或許會全軍覆滅。
應屆生沒了吃飯的心思,焦慮肉眼可見。
顏煙無意破壞他人心情,也不會說安慰話,起身時整理好辦公桌麵,往會議室走。
主管還沒到,顏煙打開燈,先坐到次位上等。
前一個用過會議室的人開了窗,呼嘯的冬風裹挾著雪米,一起湧進室內。
零星的雪落到窗框,窸窸窣窣。
顏煙聞聲望過去,一時被晶瑩的雪吸引注意,靜靜側著頭看。
“誰開的窗戶?”進門時,劉令打了個寒顫。
顏煙收回視線,聲音平淡,“我不知道。”
共事兩年多,劉令清楚,顏煙就是這種性子。
極致的冷,不在乎人情世故,任憑你敲打,也無法改變對方的行事軌道。
這種人做事高效,卻不利於掌控。
劉令親自去關了窗,坐下時,還順手將椅子往旁邊拉,無意識中遠離顏煙。
“你來公司,有兩年了吧?”劉令說。
“兩年六個月零十四天。”顏煙補充。
劉令語重心長,“Yan,我知道你不喜歡聽套話,那我直說了,產品那邊對你一直有些不滿,你跟他們溝通的時候,態度至少要溫和......”
劉令不過三十多歲,卻禿了頭,頭頂上隻有幾撮飛揚的毛,有些滑稽。
顏煙沒細聽劉令的話,隻是盯著那幾撮詼諧的毛,佯裝聽得認真。
等話停止,顏煙點頭答:“我知道了。”
知道了。
會不會改卻不一定。
顏煙沒什麼大毛病,工作能力強,加上學曆高,所以上頭決定裁員時,劉令特意留下顏煙。
但顏煙這種波瀾不驚的態度,劉令很不喜歡,得改。
“Yan,我記得,你是從清大畢業?”劉令話鋒一轉
顏煙一頓,“......是。”
“我一直覺得你和彆人不一樣,”劉令闔眼一笑,“清大出來的,肯定會有一番大作為,不說改變世界揚名立萬,至少和你師哥師姐一樣,在行業裡有點名聲,是吧?”
“嗯。”顏煙抿了抿唇。
“現在這種市場形勢,公司選擇留你,就是覺得你潛力巨大,但以你目前的綜合能力來看,想往上升,想有成績,還得再努把力,我也很願意幫助你成長,知道嗎?”
劉令苦口婆心,仿佛是真的為顏煙好。
可是他已經連續加班半個月,曾經一整個組的工作量,現在全壓在兩個人頭上,顏煙也不懂,他要怎樣才能算努力。
“我知道了。”顏煙稍稍勾唇,麵容因此溫和不少,笑得感恩戴德,有種庸俗的生動。
顏煙改變明顯。
劉令終於滿意,拍了拍顏煙的肩,“不愧是清大的高材生,悟性就是高,不用我多費口舌。”
走出會議室,顏煙先回了趟工位。
辦公桌上有幾盒禮物,都是其他部門送的,最貴的那台咖啡機出自產品部。
唯一一張賀生信,也是為產品總監所寫,感謝顏煙平時耐心,往後一起繼續加油。
產品那邊是否對他不滿,不知真假,但劉令對他的不滿,倒是很明顯。
他早就沒有野心,無足輕重,何至於讓劉令用這種陰陽話術馴化。
顏煙感到厭倦,沒心思吃飯,而是直接上了天台。
凜冬天冷,顏煙裹緊外套,點了根煙,火星隨著風雪忽明忽滅。
四周大樓燈火通明,從頂亮到底。
加班是這個時代的常態,工作如同溺水,隻有飯點的這點空閒時間,能浮上水麵呼吸。
顏煙吸了口煙,亮屏手機,想看個長視頻。
社交平台第無數次推【前端已死】的高讚問答,顏煙笑笑,剛劃掉推送,微信又顯示有新消息。
本科室友多年未聯係,忽然有信,多半是喜事。
果不其然,對方這周結婚,給顏煙發了張電子請柬,地點在南半球,是場浪漫的公路婚禮。
【1號床:兄弟,不用份子錢,你給我朋友圈點個讚就行。】
【Yan:恭喜,新婚快樂。】
顏煙點進室友的朋友圈,滑到最底下,往上逐條點讚。
本科畢業,出國深造,矽穀入職,戀愛結婚,一路高歌。
一條耀眼的人生線。
一條,與他完全不同的軌跡。
顏煙抿緊唇,屏幕的藍光開始扭曲,像是海潮隔空湧來,將他溺在旁人不凡的人生裡,掐住他的脖子,不得呼吸。
“呼......”
顏煙摁著虎口,大口呼吸,求生似的退出朋友圈,點進最常用的捐款小程序。
很快,頁麵中充斥苦難,滿是重病卻無錢可治的可憐人。
顏煙隨便點進一個,一如往常捐贈一萬元,錢包提示餘額不足,顏煙換張卡支付,卻依然失敗。
銀行卡一張張換過去,切到最後一張時,終於顯示支付成功。
【您的善舉將拯救一整個家庭】
捐款成功,屏幕上浮現致謝,如同一劑良藥,不僅讓顏煙恢複平靜,身體輕盈,甚至碾碎了所有負麵情緒。
煙燒到頭,休息時間結束。
顏煙掐滅煙,用紙包好煙頭,在晚班開始前動身回工位。
嗡——
沒幾步,手機忽然震了震。
一看是陌生號碼,顏煙沒猶豫地掛斷,今天是他生日,推銷電話也異常多,從早上就開始打。
然而,電話掛斷後,對方再次打過來,同一個號,孜孜不倦。
沒來由的,心跳稍有變快。
顏煙摁下接聽,“喂?”
“您好,是顏煙先生嗎?您上周在我們醫院做過胃鏡檢查,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
對麵靜了片刻,語氣小心斟酌,“您的病理結果已經出來了,您看......什麼時候方便來一趟醫院,和醫生做詳細的溝通?”
無言沉默,僅有的答複是晚風的喧囂。
顏煙花費大半分鐘,思考對方的言下之意,“稍等,我需要一點時間確定,等確定了再給您回撥過去。”
“好的。”
對話框中,醫院的公眾號早幾天前提醒,病理報告已出,但因為無休止的任務,顏煙沒來得及看。
【胃鏡診斷:1.胃Ca?2.胃底黏膜下隆起】
【活檢診斷:腺癌】
雪越下越大,呼吸間白汽縹緲,冷到失溫。
顏煙盯著屏幕上的字,心口處卻出奇的靜,既不慌亂,也不恐懼,甚至比剛才還冷靜。
他得癌症了。
他可能時日不多。
這是不是也意味著......
他終於不用再像現在這般活著?
顏煙收起手機,站在雪裡,又點燃一支煙,緩慢品味,竟然感到解脫,如釋重負。
不知何時,霧散了,月光順著雪花落下,滿地皚皚的光,聖潔綺麗,覆住通明的高樓,蓋住掙紮的塵世。
兩年來,顏煙第一次覺得,這天台上的景漂亮,美到他通體舒暢,疲憊儘散,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顏煙仰起頭,閉著眼睛,似乎能聞見雪的味道,那是種自由的生機,能淨化一切汙濁。
這氣味讓他想起海上的日出,蔚藍不可見邊際,波光粼粼的海麵。
他要去海邊。
如果要死,他想死在溫暖的風裡。
不多想,很隨意,睜眼的一瞬,顏煙就下定決心。
又一支煙燃儘。
顏煙動身,挾著滿身冰雪回工位,身體卻無比輕鬆。
工作群裡,劉令又發了幾段激昂“演說”,明年市場必將複蘇,公司飛騰的大餅。
顏煙收拾好個人物品,退出每個相關的群,在係統裡向劉令提離職申請,整個流程一氣嗬成。
緊接著,慌忙的腳步聲漸近。
“顏煙,到我辦公室來。”劉令皺著眉,該是快步跑過來的,頭頂的毛刹不住車,正前後晃動。
顏煙盯著那幾搓毛,終是沒忍住笑了一下。
劉令似有所感,麵色有些尷尬,拔高聲音近乎嗬斥,“你笑什麼?”
其他員工聽見動靜,從工位上探出頭,悄悄看戲,正竊竊私語。
“沒什麼,”顏煙指指頭頂,相當誠懇地建議,“你該去植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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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連下兩日,冬日的第一次寒潮到達尾聲。
進門時,葉思危垂眸,瞥了眼青石板上的大號快遞盒,決定裝作沒看見,大步一跨,進了花園。
這處金戟半山的合院,原先常年無人居住,直到兩年前同前任分手,段司宇匆匆搬進。
大少爺一身反骨,有自個兒獨特的審美,非說這裡的陳設泯滅靈感,寫不出歌,大手一揮,就把合院改得麵目全非。
院子是江南煙雨水墨畫,屋子是北歐野生皮草房,極不和諧,毫無風水可言。
做段司宇的經紀人近三年,每次葉思危來,都忍不住感歎,這搞藝術的少爺,比愛惹事的二世祖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