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麼名字?”晏懿阻止了李德昌給他換茶,直截道,“一五一十地說。”
“奴叫桑柘,”女子的聲音細若蚊呐,像是下一秒就要轉作哭腔,“是跟了阿翁逃難來京的。早先阿娘還在的時候,教過奴一些術法,奴後來才知那不是什麼好東西,自然不敢用,更不敢示人。再後來奴被阿翁發賣,學了舞藝,本已忘了那些事。可有一日,殷大人忽然找上了奴……”
殷禹早聽得額間青筋暴起,此時終於忍耐不住,喝道:“賤婢!我好吃好喝地供著你,還要替你贖身,你倒來反咬一口!如此歹毒的心腸,你主子許了你什麼,要你這麼賣力潑我汙水?”
桑柘抬了頭,淚眼盈盈:“大人待奴是好,可大人要奴陷害姊妹,奴下不了手。那東西姊姊從來沒碰過,更不可能用它害人。奴幫了大人一次,已是悔恨萬分,自覺對不起殷小姐。都是奴的錯,與大人無關,奴來生再報大人的恩情。”
這一下噎住了殷禹,他微張了口呆立片刻,眼中鬱色越積越濃,忽然撲通一聲在案前跪下,慘然道:“是誣陷!陛下,她定是受人指使,不然怎麼敢空口白舌地誣陷臣?欺君之罪可誅九族!臣請徹查,請陛下還臣一個清白身!”
殿中的人已哭倒了兩個,此時殷禹也說得氣性上來,老淚縱橫:“昨日家宅無故被搜,臣哪敢有半句抱怨?可搜出了什麼?人證沒有,物證沒有,就憑這兩人的幾句話,就要定臣死罪!江少卿,你滿口公理律法,我今日倒要請教,這循的是哪條理,尊的是哪條法?”
他如今已徹底明白過來,這就是專門挖給他的一口坑,旁邊的人早串通好了,隻求當庭翻供,咬他個措手不及。他此前沒給桑柘送過東西,平日對後宅也管得嚴,殷家彆說是偶人了,連根紮人的針都不肯留,就是怕落人把柄。可千防萬防,防不住女子滾著火往他身上貼,是他委實運氣背,找錯了人!
殷禹越想越恨,麵色卻愈發哀戚,字字句句隻是衝著搜宅的江淵然:“兩日前江侍郎壽辰,聽聞江少卿已許久未曾歸家,這回卻特地備了禮親自送去。子之愛父,亦同父之愛子,少卿明明通曉此理,卻是懷了什麼心,定要誣我謀害親女?”
江淵然替父賀壽,此事晏泠音並不知曉,晏懿似也是今日初聞。他眸光很深,摩挲著杯盞,一時沒有開口。
晏泠音身上卻已起了寒。
儀王一黨和太後一黨勢同水火,在前朝後宮都鬥得不可開交。太後手裡隻有個癡傻的皇孫晏憺,不能指望他爭位奪權,本就注定要輸,可這麼些年來,崔氏卻始終屹立未倒,前年殷禹受賄被參,也隻不痛不癢地罰了薪俸,就此揭過,原因何在?
在晏眆。閒王的名號隻能哄哄旁人,騙不過他的生身父親。晏懿要壓著他,不讓他太過得意,忘了臣子的本分。
晏泠音明白,今日之事一旦歸於黨爭,殷禹就倒不了,反而是江淵然會有口莫辯。她太熟悉她的父皇了,以利誘,以威逼,他總能找到合適的替罪者,冠冕堂皇地擺給天下看。江淵然昨日那一鬨,這件事已不能草草了結,原本要推倒在殷禹身上的山石,被帝王的疑心攔下,又要往反方向傾塌。巨石的陰影已經投照下來,砸落,隻是頃刻間的事。
可它不能砸上晏眆,畢竟今日的他,身邊還站著冷霏覃。
“父皇,”晏泠音在一片寂靜中輕聲開口,“兒臣倒想起件事來。”
她的後背滲出冷汗,神情卻是一慣的溫和謙順。
“哦?”晏懿抬眼看她,“何事?”
她怎麼會遲鈍至此,難道是對所謂的父愛還存了一絲期待?晏懿的目光裡沒有半點溫情,甚至沒有一絲不舍和猶豫。他挑著這個時辰,叫來她這個女兒,就是要她接下那塊巨石,和這殿中以身殉道的幾人一起,變作權力傾軋下腐爛的肉泥。
可她依舊不明白,晏懿怎會這樣輕易地放棄謝家?她分明還有用,不應該……
晏泠音在電光石火間,記起了她上回跪在雍平殿的情形。
他知道她想保誰,也知道她不會甘心去死。他眼中的女兒有些不入流的小聰明,又天生就有拔刀向自己的狠心。
他不是在威逼利誘,他是拿她最重要的事在提醒她,這個案子裡還有一件她能做的事,且隻有她能做。
等她權衡過後,就知道該說什麼了。
“兒臣想起,傳說有一種秘法可以驗明術師身份,但隻對女子有效。桑柘姑娘既然聲稱自己習過偶術,不妨用此法一試。”
晏泠音的聲音很柔。她從另一個人那裡學到了這種語氣,帶著無可掩飾的軟弱和絕望,示好、求和,再像拔去利齒的乳虎一樣斂去鋒芒,俯首聽命。
“兒臣,願替父皇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