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霽垂下眼,指尖一下下點在桌麵上。
依照過去他觀察到的無數人的表現,這份情緒大抵稱之為不滿,他沒有遮掩,放任其蔓延開來,將其放大,強調。
那麼按照他過去的行事辦法,就要解決掉它。
“不過我確實是第一次見鮫人,原是這般長相與聲音。”廷聽望著池子霽,將話題往蕭粼身上引,試圖證實她的猜測是否正確,“曾聽聞太華宮有教無類,沒想到還能遇到鮫人同窗。”
內外門相距甚遠,算得上什麼同窗?
池子霽麵上浮現出困惑。
他眼睜睜看著在那條他與廷聽共同漫步過的繚音峰山道上,少女與鮫人花前月下,彈琴閒談。
那條魚惺惺作態,在桃花樹下搔首弄姿,祈求廷聽的垂簾,屬實難登大雅之堂。
他剛新鮮拉到身邊還沒多久的師妹在被一條魚光明正大的覬覦。
這太荒謬了。
池子霽平生未見這等稀奇之事,隻想將其打消,和他在戰場上一般,徹底清理乾淨。
靈燈明亮,卻仿佛有陰影鬼魅從身側的少年身下伸展而出,氤氳入雲,吞噬靈光,籠罩住整個房間。
“我隻廷聽你一個師妹,師妹卻有很多很多個師兄師弟。”池子霽似有埋怨,笑容風輕雲淡,聲音頗具韻律,似滾珠滑過絲綢,好似在刻意模仿著誰。
池子霽閱人無數,哪裡會不知道有什麼勾人的小伎倆,蕭粼那點道行在他眼中尚且排不上號。
問題是廷聽沒見過。
廷聽仔細地看著池子霽,卻隻能看到他眼中的專注,仿佛隻是師兄妹間的玩笑,也不知究竟是她的問題還是蕭粼的問題。
這話聽起來更怪,可這人一點信息不漏她能往哪裡猜?
總不能是單純的占有欲吧?廷聽荒謬地想。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哪怕是友人之間也會出現占有欲,更遑論是師兄師妹之間。
沒有彆的思路,隻能硬著頭皮先若無其事地應付過去了。
“池師兄是不一樣的!”廷聽突然抬手,拉住了池子霽的指尖。
“啪嗒。”靈燈撲閃了下,宛若燭光閃動。
池子霽睫毛一顫。
廷聽誠懇地說道:“池師兄之於我,如兄如師,他又如何能與師兄比?”哄人嘛,誰還不會呢。
蕭粼的利用價值又哪裡配和池子霽比?天差地彆好嗎。
池子霽瞳孔一動,看向了托著他的手,那雙手細嫩,指腹帶著磨繭,帶著不同於他的體溫。
奇特,新鮮。
修仙界雖不如凡間講究繁文縟節,但廷聽年少且不諳世事,池子霽顧及禮節,鮮少直接接觸。
旁人想要碰觸到池子霽的衣角尚且難於上青天,更何談活生生地碰到他的手。
池子霽忽然奇異地安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手指,方才空氣中那股詭譎的壓抑感煙消雲散。
“師妹儘拿些我說過的話來應付我。”池子霽問道,“今日初次見?”
哪怕語氣輕鬆,他這一字一句都像是來審訊犯人的。
話不在精,有用就行!
廷聽心裡抹了一把汗,看著池子霽,無比堅定,“嗯。我現下專注修行,心無旁騖,一心隻為取得宗門大比的成績!”
“正是因此,我才會在半夜依然勤學不輟,來到繚音峰觀書!”
池子霽沉默了。
振聾發聵,想必是個師長聽了都會讚不絕口。
“既是初遇,那人心術不正,師妹大可敬而遠之。”池子霽笑了聲,坐正身子,隨意地說道,“輕浮孱弱,無可用之處。”
“師妹既重視宗門大比,便要尋些可靠之人,曆年大比中被隊友拖累,錯失魁首之位的人數不勝數。”
廷聽突兀地想起了藥堂的鄔莓師姐對於池子霽“眼高於頂”、“油鹽不進”的評價。
與廷聽過去見過的高高在上、仙風道骨的長老們不同,池子霽像是玉京中談笑間便定下生死的權貴,他垂著眼,指尖靈力如細絲,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棋子按下。
“師妹未曾想過,那人目的不純?”
所以還是蕭粼的問題啊?!
“我想過,但無跡可尋。”廷聽搖了搖頭,在池子霽疑惑的目光中說道:“我隻不過是新弟子,身無長處。他即便汙蔑我,也隻不過讓我離開門派,有何益處?他若圖謀甚大,那必定與師兄有關了。”
她得想個辦法把鍋往外甩甩。
池子霽愈發意外,指了指自己:“我?”
他完全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津津有味地聽著廷聽說道。
“我與其他弟子不同之處,隻在與池師兄相處更密切些這一條了。”廷聽語重心長地說。
彆說太華宮的內幕了,她光是為了從池子霽身上學些修煉的經驗就煞費苦心,竟有種伴君如伴虎的感覺。
“師妹說笑。”池子霽被逗樂了,笑得肩膀都在顫抖,許是從未聽到這般趣談,隨手拿起旁邊的一卷書在廷聽手上輕點了一下,“你可知為何其他七星不願去做的事,偏要我去做?”
廷聽在長音閣多年,唯獨出行曆練過一次,學到的內容來源於書冊,哪裡知道他們內部的事務分配。
“他們自詡仙風道骨,伏魔倒也罷。有時魔物與人類勾結,涉及到人,他們便覺得繁複醃臢,不願沾上因果。”池子霽輕聲,認真地看著廷聽,聲音溫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這些弑殺之事都是推給‘破軍’做。”
所以今夜他身上的,是彆人的血腥味。
廷聽也確實在入門典禮上聽過那些貶低性的形容。
“我習以為常,並不在意,若真有人圖謀在我,也算有一腔孤勇。”池子霽輕描淡寫地說,笑意盎然,眼神單純得可怖。
性命交到他手上,那問題可就簡單太多了。
廷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的話在廷聽耳中,透著股強者不易察覺的傲慢與不以為然。
池子霽:“怎麼?”
“蕭粼修為不如我,即便他動機不純,我也能當場製服他。”
池子霽沉思片刻,開口:“我方才有一事沒說。”
“師妹許是不解人事,臨近元嬰,要小心小人以情愛而餌,攫取你的元陰修煉。”
廷聽將目光從書上挪到池子霽的臉上,驚詫,像是完全沒想過還有饞她元陰這個可能性。
池子霽這樣說,那看來他也遇到過……
廷聽眼神複雜。
“我對於心術不端之輩向來是一棒子打死的。”池子霽意外廷聽的思維方式,但還是及時製止了她的聯想。
他未曾想過隻是這般閒聊,都格外有意思。
與寡淡無趣的自己與其他生靈、死物不同,眼前的少女鮮活得如同瑰麗的彩色墨滴,讓所見所及都上了色彩。
池子霽看著廷聽,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與期待。
“若有真心之人呢?”廷聽反問。
廷聽想到若是在她細作的這段期間,池子霽若是有了心愛之人,那對於她而言是相當麻煩的事。
多一個人,多的可不止一點變數。
廷聽沉下眼眸。
異門師妹,哪裡配與道侶相比?池子霽本就繁忙,彆說他擠不擠的出時辰來教導她,他的道侶都容不下他身邊有個占用他時間的異性。
但,她又能憑借什麼一直攢住池子霽的注意力?
廷聽至今不知池子霽究竟是為何對她另眼相看,總不能是入門試煉那個滑稽的錯認意外吧?人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一時興起,持續到現在就一定還有彆的她沒注意到的理由。
“對方真心於我何乾?”池子霽脊背挺直如鬆,俊秀的臉上笑意不減,唯獨無半分在意。
他說著,隨著“滋啦”一聲,指尖綻放出一朵冰結的桃花,除了透明外栩栩如生,飄到了廷聽麵前的書上,“喜歡嗎?”
“好看!”廷聽捧著那朵冰花,湊近了看,甚至能看到冰塊上絲絲縷縷的花瓣紋路。
這朵冰花精美絕倫,並沒有乾擾到廷聽心中的思緒,池子霽的關注可能正如這冰塊,在陽光下放上片刻便轉瞬即逝。
“冰花中含著我的一道劍意。”池子霽笑道,眸光溫和,聲音體貼,“師妹不擅辨人,倒也無礙。”
“若有人有唐突之舉,冒犯之言,非分之想,你儘管將其當做試劍石丟出去。”
廷聽捧著花的動作一頓,明明是來自師兄的關心,她卻像是捧著燙手山芋。
分神境的一道劍意,殺氣騰騰。
彆人隻是謀圖不軌,你是想要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