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京地處天子腳下,自是大雍極致繁華之地。便是天擦了黑的將近未時之時,四處依然燈光輝映。
從小販手中接過一個包子,鬱知因從懷裡隨意摸出十幾枚銅板放到攤主手中。他捧著包子呼呼吹了兩下散了散熱氣兒,小口小口吃起來,口齒不清問:“喏,錢,夠麼?”
小販一枚枚撥著數了數,點著頭笑道:“夠的,而且還多呢!您等我找給您。”
鬱知因剛咽下一口,怕燙的舌尖不由得探出來舔了舔下唇。他又抽出一隻手來擺了擺道:“不必了,有勞。”說罷,邊走邊皺著眉把最後兩口吞進口中,避著舌隻用前頭的幾顆牙小心翼翼地嚼儘咽下,對旁邊吆喝著“小郎要不要再來碗麵湯順順氣”的另一位攤主笑著擺了擺手,攏了攏身上黑袍,重新隱匿在夜色之中。
賣麵湯的沒賣出東西,也不氣餒,隻對那賣包子的同行道:“方才那小郎倒真是闊氣。隻買了一個包子,便拿出來十幾枚銅板來。”
“可不是!你沒看他那衣服料子,好像是綢子的。但這銅錢倒都灰撲撲的……聽他的口音卻不像衡京本地人?”
“許是來衡京投親戚?但看這大晚上的,周邊也沒個人跟著……嘖,都這個時辰了,也沒有這時候跑去人家裡的道理啊。”
“不曉得——不說他了,對了,你聽沒聽說,朝廷似乎是要打仗了?”
“打仗?打什麼仗?不是說和什麼西戎那邊兒說好了不打了嗎?你是聽哪來的謠傳?”
“什麼謠傳?那可是黃榜上寫的明明白白的!嗨——打仗這種事,哪有說好的啊!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打得贏……”
“贏不贏的也和咱們沒有什麼關係吧?難道還能打到這衡京裡頭來?”
“我倒是有聽說,朝廷好像還要從江湖裡找些人來……”
集市的熱鬨聲響燈光漸遠。鬱知因穿得一身黑,至到燈火寥落處便愈發顯得隱蔽。不多久隱隱可聽得些許歌舞之聲,他這才重新放慢腳步,眼光不斷流連在周圍氣派恢弘的府邸上,最終在靖屏侯府附近站定。
“嗯,就是這兒了。”
他左右掃了掃,看著無人,便縱身一躍直落到圍牆上,小心沒發出任何動靜。
靖屏侯祖上是為開國功臣。傳聞他曾為一方富甲,先是道路獻金傾儘家財,後又鞠躬儘瘁舍生忘死,隨帝皇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大業已成論功行賞的時候,便得了個世襲罔替的恩典,後世子孫代代享侯爵尊榮。
然七年前,大雍同西戎交戰大敗,前靖屏侯戰死。其長子時不過十二,幼子更是正處繈褓之中。聖上寬仁,念靖屏侯世代忠良,先允其長子畢爭加冠襲爵,並為皇長子柳折伴讀。不僅允其隨意進出宮廷,一應待遇更是同皇子們等同。而傳聞這位畢小侯爺天資聰穎、穎悟絕倫,君子六藝無一不通,亦是進退有度有禮有節。去年七月其母病逝,他一人操持全府上下,外事內務一律井井有條,更被廣為讚歎。
“縱是百聞,不如今日一見了。”鬱知因小聲咕噥了一句,又是一個縱身,便已輕飄飄落至畢爭內室窗前,側耳聽聞,隻得聽見窸窸窣窣的書頁翻動與屋主的清淺呼吸之聲。
鬱知因便坐下,隻靠著牆根歇息,閉了雙目竟好似已然沉沉睡去。忽然屋內傳來一聲重重歎息,他雙目倏然睜開,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他站起身,也不整理發皺的衣角,猛然一推窗子,看著屋內手麵色驚恐的畢爭朗聲笑道:
“畢侯爺!您這是緣何歎息啊!”
畢爭手按在腰間佩劍上,劍芒已露出三寸凜冽。他幼年喪父,少年喪母,下又有幼弟需要照拂教導,自養出了一股子謹小慎微的性格。便是在自家內室當中也是端正衣冠劍不離身,又警覺著周圍。這沒察覺半點氣息便冷不防躥出個人來,他心下也不由得吃驚,卻也不敢貿然行為,隻蹙著眉打量來人。
隻見這男子大概剛過及冠之年,體長普通、身形纖弱。若非意識到之前他無聲無息便潛入這靖屏侯府中,畢爭倒覺得他以扶風弱柳四字形容也不大為過。麵上是八字眉,柳葉眼,唇峰銳利。雖覺得他五官處處都極具特色,一眼望過去卻無容貌奇異之感,在一襲素黑袍包裹下隻覺普通平淡記不入心。
是一張極其適合做刺客的臉。
畢爭心下有了主意,佩劍又悄然抽出幾分。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對方微微一笑,自顯出周身十成十的氣定神閒,“侯爺不以美酒相酬,為何反而示以刀兵?”
畢爭沉聲道:“閣下不請自來,自然不是本侯的客人。”
男子隻還是微笑,攤開了手以示空無一物。緊接著,他將手按在腰間,竟抽出一條通體翠綠的約兩丈長的細長軟鞭來。畢爭這才醒悟過來,他腰帶上的竟不是紋繡,而是這鞭子的紋路。
畢爭估摸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覺著有些不大安全。他右膝自跪坐姿立起來,已是蓄勢待發。可那男子卻是手一抖,一整條鞭子便蛇一樣懶洋洋哧溜溜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