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院的窗戶都糊著綠紗,隻一間嵌著彩玻璃。
阿剌吉躬起腰,手扒著那扇花花綠綠的玻璃窗,眼也跟靈活的玻璃珠般,從窗縫往外瞄。
出了手汗,黏答答地貼著窗。
指腹一彎,仿佛把一層薄紙扣了下來。
婢子撩裙坐在炕上,一壁從碟裡拿瓜子嗑,一壁笑阿剌吉又在犯神經。
“你們看她穿了什麼?”
一線陽光射進屋裡,把阿剌吉白漆似的臉照得發毛。
大家順勢看去,笑得喘不上氣。
阿剌吉搽妝的手法很爛,臉蛋煞白,嘴唇煞紅,像個洋洋自得的紙紮小人。
她是老媽媽從大街上撿來的,最珍貴的物件就是一根雙股釵,此刻就簪在她蓬散的發裡。
一件杏色短褂,搭一件水紅馬麵,腳上是一雙洗褪色的繡花鞋。
顏色紮眼,但搭配得很是怪異。但她僅有這些,這是把家當都穿在了身上。
有人問:“又看見哪個有錢少爺來了?你難道還想摟著人家的腿,求人家娶了你,好讓你飛黃騰達?”
阿剌吉彎著手指,把玻璃紙扣下幾片,用指甲搓了搓,扔到地上。
還當是什麼西洋好物件,原來就是層唬人的紙。
她說:“這次不同。”
那幾張五顏六色的小亮片卷進她的裙擺,裙褶翻飛,像是要飛出幾隻蝴蝶。
大家隻顧看阿剌吉的怪異,笑她心比天高。
阿剌吉鼻尖聳了聳,哼出一聲傲慢的氣息,“你們這堆青蛙就繼續待在炕上慫到死吧!我可不同,我是要去做少奶奶的。到時見了我,就隻管給我磕頭吧!”
婢子被她亂罵一通,心裡窩火,嘴裡囔著“臭丫頭”,把瓜子皮朝她扔。
阿剌吉笑嘻嘻地躲著,唇邊掛著淺淺的梨渦。
她越笑,一眾婢子便越是生氣,邁步下了炕,卻不等扭打成一團,阿剌吉便猛地推開門,兩三下竄沒了影。
開封府剛入冬就已下了幾場小雪。門戶一開,寒氣撲簌簌地往屋裡飄。
地上是一層薄薄的雪沫,落著阿剌吉一連串腳印。底下的泥土翻卷,一地白裡鑲著一連串的黑。
婢子不知阿剌吉跑去了哪裡,隻來得及瞥那花裡胡哨的背影一眼。
彼此對視,算了,這丫頭一向瘋癲,還是回去嗑瓜子吧!
外麵凜冽的風從角門吹到影壁,再順著抄手遊廊吹到前堂廳,寒意層層遞減。但對一個在江南長大的少爺來說,這點寒意還是令他冷得打哆嗦。
歸虛白翹起腿,露在窄袖外的手腕往袖裡縮了縮。
老爺接過婢子瀹好的茶,將一碗熱茶遞到歸虛白手邊。
窺他神色冷淡,老爺試探問:“那樁生意,二爺意下如何?”
歸虛白“哼哧哼哧”地刮著茶沫子,很嫌棄手裡的釉盞。
釉色差,裂紋亂。
再頂著老爺諂媚的目光呷了口茶,茶水剛入口,眉頭就皺得能打場官司。
茶香淺淡,回味偏甘。
太劣。
他沒喝過這般劣質的茶水。
至於生意,他撼了撼手,“改日再談。”
這是拒絕的意思。老爺麵色一僵,府裡開支周轉不開,好容易請來歸家二少,本以為這次能攀上歸家的高枝,哪曾想,見了麵,人家反倒推辭。
老爺嘴角抽著,不得不說好。
歸虛白利落起身,一刻都不想多待。剛一抬眼,就見天上飄來濃厚的白煙。
是不遠處燒煤廠製造的廢煙。
他捂緊鼻,後悔為甚要接過來開封談生意的差事,遠不如待在家與朋友作詩愜意。
北方的冬天乾燥,天上掛著蒙灰的雲,吸一口冷空氣,肺裡吐出四分灰塵砂礫。
臉上仿佛蓋了層土罩子,他歎氣搖著頭,抬腳往外走。
“砰”地一聲,木門被撞開。
還未反應過來,有頭“精致”的野獸就旋進屋裡。
歸虛白的腳抬不動了。
這一聲響,嚇掉了他捂鼻的手帕。
“少爺,求您帶我走吧!我給您做牛做馬做豬狗都行,隻要您帶我走!”
那張白漆似的臉蹭著他的小腿,把他的道袍蹭上一層白灰。
她的手緊緊扣著他,炙熱的鼻息縈繞在他腿間。隨著她抬頭,鼻息也往上跑。
比土厚的脂粉紅白交加,卻蓋不住她原本的相貌。臉盤圓圓的,眉毛細細的,鼻子翹翹的。臉肉乎,但往下看,身卻瘦成了細猴,掛不住衣裳。
大概十三四歲左右,偏偏沒有豆蔻少女的羞怯,撒起潑來十分熟稔。
她一雙玻璃珠般的眼眸蒙著水霧,愈發漆黑,愈發明亮。
歸虛白大眼一掃,腳一抬,把她踢到身旁。
老爺慌得額前冒汗,抓起她的頭發低聲嗬斥:“阿剌吉,你還沒鬨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