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處下望,那山脊蒼翠如染,綿延往遠方,一邊是在夕照下越發溫柔的前山坦坡,一邊是山影橫斜處越發幽暗深邃的後山深穀。
山間影影綽綽的洞府與空置的院落無數,有些門口立著銘文,有些立著石像,有些乾脆無名無姓,幾千年的歲月中,無數人來而又往,承前啟後,唯有筆跡各異的功法化做傳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層經樓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懷大才,或為大賢,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蹤跡難覓。
扶搖派隻剩下一個黃鼠狼師父,帶著幾個隻會調皮搗蛋的徒弟,隱沒於滾滾紅塵之下。
唯有不周之風扶搖直上,騰天潛淵。
高處的風刮得程潛臉頰生疼,而他漸漸拋卻了開始的畏懼。
程潛吐出一口氣,好像吐出了一口久遠的鬱結。
再一次的,他想起臨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窮鄉僻壤處,他那一雙點著散碎銀子的爹娘,在這雲泥之彆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裡隱秘的願望。
為什麼渴望成為北冥君那樣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無處不可來去,百獸見他瑟瑟發抖,凡人們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們抓心撓肝地後悔不迭呢?
可是此時,當程潛懸在高空,當扶搖山上的洞府與院落全都離他遠去,他那從來都塞得滿滿當當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過就剩下三五十年,他這廂處心積慮,夙夜以繼地等著回去打他們的臉,然後呢?
或許等他修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或許還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個孩子,晚年想起來心裡或許會有遺憾,遺憾之後,又還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又怎麼會被輕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沒有情分,又怎麼談得上刻骨銘心的愧疚與追悔呢?
程潛忽然放鬆了緊繃的肩膀,任憑那總把他的話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師妹將他帶往更高的地方。
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自以為深邃的仇恨,其實都隻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潛心中忽然之間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聽見了扶搖山上竊竊私語的回響,像大師兄入定的時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樣,隻是這一次,千萬條山穀之風並沒有和他擦肩而過,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過了他的身體。
沒有停留,也沒有依戀,如諸多歡欣、諸多煩擾,它們來了又走,周而複始,仿佛他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鶴唳,扶搖山上一隻白鶴飛上天空,圍著他們盤旋了幾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本能地跟著白鶴往下飛去,被白鶴引著,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雙腳著地,程潛依然是沒有回過神來。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門卡住的水坑,雙手拂過她身後的巨翅,女孩那不協調的翅膀終於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緩緩縮回,最後消失了,隻剩下後背那對胎記似的紅痕。
師父卻並沒有催促程潛,他抱著累得睡死過去的水坑靜靜地等在一邊,直到日頭沉到了山下,程潛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腿已經站麻了。
木椿真人將門口的一盞昏黃的風燈摘下來讓他回去路上照明,對程潛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練完劍後,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師兄一起學符咒了。”
程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師父是什麼意思,他吃了一驚,有點傻氣地問道:“師父,方才那……那難道就是氣感嗎?”
木椿真人點了點頭,笑道:“為師沒看錯,同門之中,你確實資質上佳。”
非要加一個“同門之中”麼?
程潛不知道該對此作何反應,反正他聽了不怎麼得意得起來——如果“資質上佳”是跟嚴爭鳴與韓淵李筠之流對比產生的話,他覺得此事也沒什麼好吹噓的。
木椿真人看著他穩穩當當走在山間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滄桑,這麼多年了,總算有個徒弟肯上進了,他摸了摸一邊白鶴優美的頸子,自語道:“你說那幾位見了,心裡能受點刺激嗎?”
白鶴蹭了他一下,起身飛走了,仿佛在決絕地告訴掌門真人——癡心妄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