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來了。
院子裡的白梨花驟然開放,風一吹,玉似的花瓣紛紛揚揚,像雪像霧,把什麼都埋在了過往。阿珊按照約定,周末到來時常常來看他。她伏在木格窗口,清亮的眸子裡,縈繞的是給她開門的他、攬她入懷的他、第一次唱《驚夢》的他、江邊送淩霜走的他、月下把酒訴愁的他……她的眼裡,原來有那麼多個他。
天依舊青白,隻是他不再唱昆曲,反而鐘愛上京劇,鏗鏗鏘鏘,中氣十足。聽得阿珊忘記了他的年紀,輕輕側一側頭,隻拿他當英俊少年郎。
恍如隔世。恍若初識。
阿珊情竇初開的時候,常常讀唐瓷器上刻的那首短詩“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阿珊固執地認為,在曆史的某個角落,一定有一個小女子,有一份不敢言說的愛,卻又不舍得把它丟掉,隻能將其偷偷地留在某個不起眼的瓷瓶上。她大抵愛的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瓷匠,這份愛大抵受到了所有人的反對,所以她悄悄把自己的愛留在離他最近卻也最隱秘的地方,向上天訴說這份不公。
時光荏苒,幾千年裡,那麼多的金石玉器都化作灰,而這份藏起來的愛意和埋怨卻有如上天眷顧般保存到了今天。讓人們知道,時光的河流裡,我們的祖先,曾經有過這樣的愛與怨。
阿珊不知道自己為何,偏偏為這樣一首白話詩這麼動容。
後來,她長大離開了故鄉,有了自己的家,和宋羽再也不曾見過,宋羽的模樣、聲音、說過的話……都快要被時間偷走,而她卻始終沒有和父母說一聲,想回小村子去看看。因緣際會,有一天她讀到彆人續寫的那首詩的下半段,“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被揪得生疼,快要喘不上氣來。丈夫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指了指麵前的詩句,安慰丈夫說:“世界上原來有這麼多的遺憾”。理工出身的丈夫是個爽朗的人,笑阿珊的多愁善感,阿珊也笑了。
沒有人比阿珊更知曉,宋羽清苦蒼涼了這麼多年所守護的,一定是深的不能再深的執念。而阿珊,無論在他的身邊,還是在他的天涯海角,都隻能默默地默默著……他們的結局,從初遇那一刻便已然注定。
瞧,那時候的他望著那顆白梨花,樹下兩尾赤紅的錦鯉攪一池的萍碎。他清瘦的身影,總是讓阿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