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沒等遊知榆回應,便掛了這通無效的電話,放下自己撿到的手機。踏出那道充滿痕跡的木門門檻之後,她聽見身後好似又傳來鏈條輕晃的聲音。
極其細小,卻還是準確地傳到了桑斯南的耳朵裡,像直擊耳骨的輕微碰撞,被巨大的風吹散,又揉進了某隻夏日蝴蝶。
回到自己家那邊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淩晨五點半的時間,渾身黏膩的汗水被風吹了一路,桑斯南毫無睡意,爬著粗糙的石板階梯到了家,家門口荔枝樹下窩著一條睡得直流口水的薩摩耶——桑斯南拿到第一筆工資後給厲夏花買的禮物。
後來,她工資越來越高,給厲夏花買了第一台全自動還帶烘乾的洗衣機、號稱一晚上一度電的空調、六十五英寸的大屏液晶電視……但厲夏花洗衣機舍不得用、空調舍不得開、液晶電視沒時間看,因為比起花裡胡哨功能越來越多的液晶電視,連遙控器複雜功能都學不會的厲夏花,寧願吃完晚飯在門口那棵荔枝樹下,戴著老花鏡編著魚簍好上集市賣點錢,然後和忙得心臟痛都沒時間去看醫生的桑斯南通上十幾秒鐘就掛斷的電話,隻聽匆忙的桑斯南那句“阿婆”裡的聲音不對勁,她就把魚簍一甩,在荔枝樹下背著手不安分地走來走去,嘴裡大聲嚷著“還不回來死在那邊也沒人管”。
可這樣的厲夏花,臨走之前還給她蓋上了外套,生怕她一個晚上過去就會感冒似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給她蓋上,還蓋得密不透風的。
嘿,一個淨瞎操心的老阿婆。
門口的荔枝樹到了結果的季節,紅紅的果子在樹上累累地掛著,桑斯南走到樹下,蹦起來摘了一顆,剝了皮,甜潤的果肉塞到口腔,汁水四溢,滑落到喉嚨。
對她來說,夏天就是荔枝味的。
桑斯南吐了核,進去把自己沾了汗水的衣服脫了下來扔進洗衣機裡。穿著襯衫西褲從競標現場趕回來的那個冬天,她急出了一身汗,把躺在醫院裡的厲夏花安頓好,回來洗了個澡才發現,洗衣機就放在院子裡,蓋著一層手織的碎花防塵布,看上去就沒用過幾次。
每次等她回來的時候才願意用。這下好了,那些紅碎花綠碎花褐碎花阿婆衫都塵封在那個被暗紅漆漆好的衣櫃裡,再也用不著洗衣機了。
這麼高檔的洗衣機,隻剩桑斯南一個人用。
衝了個澡,洗衣機在院子裡靜謐地開始工作,薩摩耶打呼嚕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輪渡鳴笛和早市嘈雜的環境聲,外頭的日光已經從海平麵升了上來,在布滿水霧的北浦島勾勒出一層淺金色的光罩。
桑斯南仍然覺得熱,喝了瓶冰酸奶後,她綁起還有些濕意的長發,拿了畫板和鋼筆出來,坐在荔枝樹下的小石桌邊,把畫板支起來,用湛藍色鋼筆在白紙上勾勒出細致的線條。
對於一個失眠症患者來說,在失眠的時候找事做,就變得有意義起來。在這個空蕩蕩的屋子裡昏天暗地地躺了一個月後,桑斯南獲得了一份淩晨送酸奶的工作,也在某天淩晨出去亂晃的時候找到了不送酸奶那天可以做的事情。
就是待著,看光影在那些老舊小店上跳躍。
北浦島上的小店總是有種獨特的、有意思的美感,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在桑斯南那個隻發這些小店鋼筆畫的微博賬號裡,竄得快機車租車店、顆顆大珍珠店和老婆笑驛站,是獲讚最多的三家店。
不知過了多久。
風變得有些熱,遠處的白鴿浮光掠影般地從海平麵掠過,帶動著旁邊的那盆風鈴花撲簌簌地響,就算還沒開花,綠油油的葉子也同樣惹人注目。
剛剛走到了門口才發現,她竟然真的把這盆死也不開花的風鈴花抱了回來,於是隻能放在院子裡,等著白天出門的時候再去還給遊知榆。
桑斯南莫名有些心浮氣躁,揉皺了一張又一張的畫紙,也沒安安穩穩地把昨天看到的火焰山大排檔畫出來。
風鈴花卻還不識趣,仍然在風裡搖搖晃晃,像個拚了命勾住客人的舞女,張牙舞爪地繚繞著自己的枝葉。桑斯南強迫自己不去看,隻當這盆風鈴花不存在。
隻要白天偷偷把風鈴花還回去,她就可以把淩晨三點半的遊知榆當成從隻是途徑煩悶無趣夏日的醉鬼,或者是輕飄飄無影蹤的女鬼。
或者是與北浦島上老舊電線鹹腥海鮮矮矮平房完全不搭邊的……
“公主”這個詞再次從腦子裡滾出來的時候,頭頂發出“啪嗒”一聲,有顆荔枝砸落了下來,正巧就把那盆的風鈴花砸個正著。
沉甸甸地壓著風鈴花的枝葉,於是枝葉朝桑斯南壓過來,在風的作用力下,似有若無地在她小臂上撓了撓。她把荔枝拿出來,剝了皮,甜潤的果肉塞入口腔,汁水瞬間充盈。
耳邊似乎莫名響起了清脆的輕晃聲,叮叮鈴鈴的,讓人一下被拉回到灰藍的夜。想起在瓷磚地麵投下的蝴蝶陰影,模棱兩可的,忽明忽暗的,攜帶著口腔裡繚繞的荔枝香氣,如同藤蔓般地將人一把勾住。
桑斯南知道這是錯覺,她麵無表情地吐了荔枝核,可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脆,她緊抿著唇,想要逃避這種幻聽。
可她一躲,叮叮鈴鈴的聲音又跟著走了過來。
還越來越近。
她捂住耳朵,和自己的幻聽進行著鬥爭實屬不易,幾乎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鼻尖都冒出了汗。下一秒,對上了一雙黑透無辜的眼。然後是圍在一圈白毛下的鈴鐺,正在發出清脆的聲音,讓她以為是鏈條輕晃的聲音……
來自薩摩耶。
桑斯南頓了一下,將傻笑著的狗從自己身邊推開,視野裡,被夾在畫板上的畫紙上被鋼筆已經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是那家新開業還在裝修的咖啡館,白牆略尖的屋簷上布滿磚瓦,木椅木門,最旁邊擺著一盆張牙舞爪的植物。
是那盆沒有開花的風鈴花。
來北浦島開咖啡館的音樂劇演員,還選在了春華阿婆開飯店的舊店……除了遊知榆,還會有誰?
日光已經大亮,悄然無聲地攀爬到畫紙上,像是給白紙上的咖啡店打了一道通透的光,也熱了桑斯南的半邊背脊。
畫隻畫了一半,還有些細節記不太清。這是一家連招牌都還沒釘上的咖啡館,就已經落在了她的畫紙上。
桑斯南這人有點強迫症,要麼就把沒畫完的畫揉皺扔進垃圾桶,要麼就……
想到這裡。
她“噌”地站起來,拉起從自己肩頭滑落的背帶,倏地抬起那盆風鈴花,還攜帶著濕意的長發被風輕輕掀起,在胸前蕩蕩悠悠地飄了起來。
被刷得乾乾淨淨的白色帆布鞋踏著燥熱的新生太陽走了出去。
薩摩耶搖著鈴鐺跟在後麵,雄糾糾氣昂昂地仰頭,在身後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