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醉到這個程度的遊知榆安安穩穩地送回去,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最起碼對桑斯南來說不是。
北浦島的夏天並不算熱,比起許多像是火爐蒸烤般的內陸城市,這座小城完全向濕潤的海洋敞開,一切都是通透的,輕輕被海浪一衝,鹹而澀的海風就躍了過去,衝淡六月份光溜溜的熱浪。
桑斯南費了不少力氣,將不太安分的遊知榆帶到了珍珠店坡上的灰白色平房裡的時候,薄汗已悄然地滲透出。
這是以前春華阿婆的住處,也是像個泥猴子的桑斯南被春華阿婆撿回來換上小粉裙的地方。平平無奇的小平房,院子外麵老樹上綁著個用粗繩木板製成的秋千,打開雙開木門,月光從門外敞進來,簡樸的木質家具堆疊雜在老式方格瓷磚上。
桑斯南把手裡緊握著的那瓶冰酸奶隨意地放在了桌上,又摸索著找到了客廳裡的燈光開關。許是許久沒住過人的關係,開了燈,灰塵有些明顯地在空氣中搖晃。
她沒忍住咳了一下,蝴蝶骨處搖晃的幾顆汗珠終於承受不住重力的引誘,從背脊上滾落下來,在皮膚上鋪滿熱意。
旁邊有隻皓白的手腕伸了過來,兩指之間夾著一片沒有拆開的濕紙巾,是剛剛已經安然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遊知榆。
不知什麼時候又睜開了眼,懶洋洋地看著她,隻是躺在那張發白的陳舊沙發上,也像是在湛藍海水裡徜徉著的矜貴人魚。
桑斯南愣了幾秒。
遊知榆也不惱她總是慢半拍的反應,隻是又好脾氣地把手往前伸了伸,“你擦擦。”
大概是醉得有些迷糊,遊知榆說話語速很緩慢,總是慢悠悠的語氣,略微上揚的尾音,是偏北方的普通話腔調。
和這樣的人說話,聽著這樣的聲音,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在涼爽的陰天裡躺在細密的沙灘裡,聽著海浪撲向礁石的那種平靜和舒適。
如果不是遊知榆時不時蹦出一句驚人之語的話。
等桑斯南接過濕紙巾,拆了包裝,一邊擦著從自己眼皮上流淌下來的汗水,一邊掏出那個撿到的手機並且邁著步子試圖往外走時。
遊知榆卻倏地擰住了她的衣角,指了指自己手裡的那盆風鈴花,明明醉得一塌糊塗,嘴上說著些胡言亂語,語氣卻很冷靜,
“你把它帶走,它說它要跟著你……跟著我它要不吃飯的。”
將遊知榆帶回來的這一路,桑斯南沒有說一句話,隻是聽著遊知榆的胡言亂語,一會說花為什麼不開,一會說花是她的孩子。讓她仿佛要開始相信:
這盆未開的風鈴花,會是將她和“人魚公主”聯係起來的重要紐扣。
——任誰聽了,都會覺得這樣的故事開端俗套無比,就像是粗製濫造的盜版印刷商,將安徒生童話印成了安徙生童話,還漲紅著臉扯著脖子說自己這才是正版。
但桑斯南從小就不愛看童話,不管是安徒生,還是安徙生,都拚不過她那艘平躺著仰頭就可以看到星河流淌的小船。
小船有大海的味道,但童話沒有味道。
此時此刻。
看著白裙被沾上泥土灰塵的遊知榆,桑斯南沉默了一會,還是一聲不吭地接過了那盆風鈴花,並且打算一出門就放在門口……或者連同那個撿來的手機,一起放在顆顆大珍珠店。
臨走之前,她抱著那盆風鈴花,花明明沒開,可她卻好似聞到了花香味。這讓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遊知榆仍然斜靠在那張空蕩蕩的沙發上,慵懶地眯著眼,白皙細瘦的手臂肆意地垂落在沙發邊,蔥白手指仍勾著那個空空蕩蕩還在滴水的塑料袋。
似是打算就這樣睡著。
淩晨清涼濕風從身後敞開的田字格窗戶裡吹蕩進來,吹動了屋內清淡的酒精味道。桑斯南感受到了涼意,她不安分地將濕紙巾扔進了垃圾桶,沒有再去看像隻貓兒靠在沙發上的遊知榆。
而是在走出雙開木門之前,動作很輕地拿出自己的手機,試探性地撥通了手機主人的電話。
如她所猜測的那樣。
下一秒,突兀的振動聲從沙發那邊傳了過來。
靜謐的淩晨,鹹濕海風刮進來,靠在沙發上的遊知榆緩緩睜開了眼,被浸泡在北浦島的洶湧海岸裡,清透又誘人的雙眼勾住桑斯南的目光不肯放。
電話聲音持續振動。
桑斯南沒有馬上掛。遊知榆也沒有急著接,似乎正在看著她發愣。
蔚藍的夜,風鈴花枝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在桑斯南敞著的手臂上蹭來蹭去,讓她有些敏感的皮膚似乎已經泛起了疙瘩。
她回過神,將風鈴花從自己手邊移開,呼出一口氣,正想掛斷電話。盯著她的遊知榆,卻突然把電話接了起來。
近在咫尺的聽筒裡傳來一聲響,然後是輕抑的呼吸聲。
桑斯南僵在了原地,像是攥住大海裡的浮木一般,用力攥緊自己的手機。
遊知榆醉得厲害,如海藻般的黑發從沙發上垂落下來,臉上已經泛起了曖昧的粉。
呼啦呼啦,風吹進來。燈光昏黃,兩人投在地麵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微小蝴蝶投下的陰影在地麵懸飛,將空氣變得微妙。
牆上的老式掛鐘到點發出清脆的聲響。
桑斯南終於開口,嗓音有些乾啞地,和遊知榆說了遇見後的第一句話。
“桑斯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