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竹蜻蜓」 “歡迎你,來到醒過來……(1 / 2)

後遺症 文篤 6406 字 9個月前

“不過這青春期的變化,有時候比這北浦島的台風天來得都快。”

阿麗洗了兩個杯子,語氣卻又一轉,似是有些感慨,

“我妹和阿南小夏她們是高中同學,聽她說啊,等高二暑假結束,三十四就回到學校乖乖上課嘞。整個人一下就變了,把那一頭紅毛染成了黑頭發,煙也不抽了,架也不打了,也不整天晚上在街道外麵瞎晃悠,就悶在屋子裡學習看書。”

“後來呢?”遊知榆擦著阿麗洗好的杯子,語氣有點漫不經心,像是對這事有些好奇心,卻又像隻是配合著阿麗的傾訴欲順著問一句。

“後來啊……”阿麗笑了一聲,“三十四到底也還是個有學習天賦的,好好學了兩年,給她阿婆爭了口氣,考了個頂好的大學,從我們這小縣城考了出去,還找了個好單位,一畢業,頭個月發工資,就給她阿婆買空調買彩電,有時候穿著西服西褲回來,路過港口的海鮮市場還捂著鼻子聞不慣嘞。”

遊知榆抬了抬眉。

這阿麗雖說沒有故意說桑斯南的壞話,但字裡行間的語氣,隱隱約約還是透露著對桑斯南的不滿。似乎相比於以前那個“無惡不作的三十四”,她更不喜後來讀了大學再回來的那個桑斯南。

不過還沒等遊知榆問,阿麗就撇了撇嘴,把原因說了出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出去了聞不慣我們這海邊上的魚腥味也正常,也好多人家的大學生都這樣。”

她歎了口氣,“就是這三十四啊,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不和周圍的阿婆阿公打打招呼,一天天就待在家裡不知道做些什麼,有時候在路上遇見了她吧,我衝她笑,她還就低著頭點一下,木著臉就走過了。”

說著,阿麗看了一眼遊知榆。畢竟她也不知道這人和桑斯南關係到底近不近,要是在人麵前說了不好聽的話,她自己以後也難做。

但遊知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反應,見她沒繼續往下說了,還微微抬了抬眉,“怎麼不繼續說了?”

不像是聽了不高興的表情。

阿麗瞬間鬆了口氣,不過她自覺沒說什麼壞話,說的都是事實,隻是不好聽罷了。想到這裡,她便繼續說了起來,

“雖說三十四沒禮數了點,但人還是個好的。我就是止不住為她可惜啊,好好一個985的大學生,回來就乾個送酸奶的工作,你說這算什麼事吧?雖說她阿婆在世的時候,也不指望她賺什麼大錢,但好歹供出了一個大學生,現在做這送酸奶的工作,老張家那個高中畢業沒讀大學的兒子都不惜得做。我想著我和我妹吧,也算是被她家阿婆照顧了不少,至少她家門口那棵荔枝樹每年結了果也會摘一箱冒尖的給我們家……”

“說遠了,總之我就念著她阿婆這個情,碰見她就苦口婆心地勸她找個好工作,彆在這小城裡耽誤好春光。但我每次一說她都走神走得厲害,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這不還是為她好嗎,她要是不願意聽,表麵工夫做好點不也不耽誤事嗎!”

阿麗越說越激動,還試圖獲得遊知榆的認同,不過等她把話說完,卻發現遊知榆盯著手裡的杯子,已經許久沒說話。

“怎麼了?”她問了一嘴。

遊知榆回了神,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阿麗姐,我剛剛走神了,你說什麼來著?”

阿麗愣了愣。

遊知榆又慢悠悠地把她手裡的杯子拿下來,擦乾淨,倒扣在吧台的杯具收納架裡,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那她是什麼時候回來乾送酸奶工作的?”

一個很漫不經心的問題,卻讓阿麗停頓了幾秒,才含含糊糊地說,“今年三月,她阿婆去世之後。”

遊知榆“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隻是表情又淡了幾分。

而阿麗隻是嘟囔了一句“不會吧現在的大學生都那麼矯情啊”,說完之後又跟著自己的話沉默了下去,好似是想起了那個給她送荔枝的阿婆,好似才意識到她從最開始忽略掉的這個問題。

——拚了命考出去成了985大學生的桑斯南,明明找到了個可以給阿婆買“高級電器”的好單位,卻又在今年回來,甘願成為一個淩晨起來送酸奶的酸奶工的……時間點。

在北京,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就算是在樂團,遊知榆也見過已經演了幾年主角的演員突然辭職回家鄉,包了一片小龍蝦田養殖小龍蝦,夏忙冬閒,好不自在。

也有舉著燈牌來接機的粉絲,興奮地和她說自己辭職回家擺攤賣燒烤,以後要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用忍受四十歲油膩老板的pua了。

大部分被壓縮在現代社會的高樓大廈裡的人,光是聽到她們做下的決定,都會在心裡暗暗讚歎對方的勇氣。

遊知榆見過太多這樣被傷痛裹挾許久、最終才下定決心義無反顧的人,也從未覺得這種決定,會浪費學曆、工作職位和工作時間等這種“沉沒成本”。

任何事情,隻要試過了,就不算浪費。

就算這次試錯,也會有換種方式繼續試的勇氣。在她這裡,“試錯成本”這個詞語壓根不存在。

但這是在北浦島。

拋棄“出人頭地”的工作和高昂的薪資,拋棄在外經營的一切,拘於這一片懸浮著泡沫的大海,會被“善意”地討論,會被“恨鐵不成鋼”地勸誡,會被“苦口婆心”地質疑。

不管是突然興起在這裡開一家當地人不怎麼消費的咖啡館,還是當一個隻在淩晨工作的送奶工,似乎都不該是“外地人”和“985大學生”要去做的事情。

而那些將這個難以做下的決定推波助瀾的原因,那些深埋於心底很難說出口的原因,也很難被靠海吃海的北浦島所理解,甚至會被視作為“矯情”。

但這裡的人,也隻是“好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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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北浦島上對她突然留下來做個送奶工的議論,桑斯南不是沒有聽到過,但從來沒有聽進去。

已經很累了,為什麼還要和人交流呢?

她記得,某個蟬鳴汽笛此起彼伏的夏夜,她汗流浹背地背著田蘭慧上坡,累得不行,不得不把田蘭慧放在一棵倒在路邊的樹乾上。

隨意往下晃一眼,簡直沒有比這裡視野更開闊的地方。月朗星疏,坡下一盞盞昏黃的燈像芝麻餅裡的黃色芝麻,和港口海灘搖曳的篝火連成一片片。

潮濕溫熱的海風吹過來,吹得背脊上的汗涼了下去,她和旁邊跛著腿的老阿婆坐在那截枯了的樹乾上,濕了頸下的發,一同晃悠著腿,舉著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對瓶吹。

田蘭慧一口氣把橘子汽水咕嚕咕嚕地喝完,指著那一片似是在跳躍的篝火,比著手語問她,

“我以為你會問我,一個死老阿婆腿腳這麼不方便,為什麼硬要住在坡上,讓你每天來來回回地背?”

她當時看著那一片火,橘子汽水不要命地往胸腔裡灌,好像熄滅了身體裡的那一道火。

喝完,她也比手語,“我也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願意留下來每天接送你,也不願意回南梧?”

田蘭慧“啪”地一聲,在她背上賞了個大巴掌,才比著手語,一字一句地強調,“因為你不安排好我,你阿婆做阿飄也不會放過你。”

她沒回答桑斯南的問題。

但這兩個問題都沒什麼意義。就像問她們屁股下麵坐著的那半截樹乾,為什麼要倒在這條路上一樣;就像去問那家訂了三個月酸奶但門口奶箱都裝不下了的人明明都走了,明明隻是打個電話的事,但還是不願意退訂來自北浦島的酸奶一樣。

沒有答案。

又一個淩晨六點半,淺金色的海浪追到了岸邊,港口的漁船一艘艘地竄了出去,在水波漣漣的海洋裡用自己厚重的生命力努力跳躍,發出巨大的聲響,掀開濤濤的海風。

沉睡著的北浦島醒了過來。

桑斯南提前送完最後一瓶酸奶,淩晨懶洋洋的陽光傾灑在轟隆隆的機車上,熱了她的半邊臉,她掰了一下車前方的方鏡,將有些刺眼那輪金日折射到了海平麵去。

開了一路,在寬廣的大馬路上冒出一個人影,穿著白裙赤著腳的女人,慢慢悠悠地在被日光曬著的柏油路上走著,海風將她白色裙擺吹得撲簌簌作響,勾勒出女人柔軟的曲線。

車開過去的時候,桑斯南看清了女人的臉,騎行的速度好似被放慢,漂亮的側臉在金光輝映下好似被精心雕刻的藝術品。

是遊知榆。

桑斯南猶豫著抿了唇,還是沒鬆開油門,就這麼開了出去,她不是會停下車來和認識的人打招呼的性格,更何況,她和遊知榆也才碰過幾次麵。

巨大的風掀亂遊知榆的發。

她抬了頭,看到那台轟隆隆的機車從她身邊路過,騎著機車的人穿著淡藍色的襯衫和白色短褲,背影纖瘦,曲線優越,頭發被海浪掀得飄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