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致此時此刻在輸液室。
他昨天胃炎發作,來醫院吊了兩天水。
護士大概剛來沒多久,紮了兩下沒紮進,儘管他血管挺明顯的。
“不好意思,要不我換人給你紮。”
陳致看她都有點急出汗了,說:“沒事,再試一次吧。”
插上輸液針,護士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說是,她叮囑道:“那你記得彆睡著了,待會兒快吊完了按鈴,我來換。”
“好。”
護士收東西離開,同事走近,揶揄她:“喲,被帥哥晃了眼,連針都不會紮了?”
她緊張地往後瞥了眼,壓低聲:“彆瞎說,人家聽得到。”
“這兩天他都是一個人來的,也沒戴戒指,八成是單身,試一下唄。”
“哎呀,都跟你說了,沒有的事。”
……
陳致把筆記本電腦架在腿上,左手操控觸摸屏,處理這段時間積累的工作。
“小夥子,身體要緊,都生病了就彆忙工作囉。”
他看過去,是個六七十歲,身形瘦小的老太太,說話帶了一口濃重的方言音。
她帶著發燒的孫子來吊水,小孩子趴在她腿上睡著了,她動彈不得,又閒得慌,便跟陳致搭腔。
都說南方是十裡不同俗,百裡不同風,各地之間方言差異很大,他離開陽溪多年,再沒在彆處聽過這麼地道的本地話。
他禮貌笑笑,“沒事,習慣了。”
“女朋友不心疼喲?”
心疼?
畢業那年的暑假,他和許希一起吃路邊攤,她好端端的,他吃得拉肚子。
她說是他腸胃不耐造,
他不滿:“你不心疼你男朋友,還幸災樂禍?”
她從家裡跑來找他,見他臉色一片紙白,嚇了一跳,說帶他去醫院,他不想去。
她用他的話回敬:“那,那你怎麼不心疼你,你女朋友心疼?”
許希談戀愛也一本正經的,不像說情話,像辯論。
最後他被她說服了,去醫院輸液。
她陪了他一下午,輸完幫他叫護士,還怕他無聊,買了本數獨,和他一起填。
陳致說她最愛的是學習,他連前三都排不到。
她反而好奇:“第,第二第三是什麼?”
他理直氣壯地說不知道:“反正不會是我。”
十八歲的對話,幼稚得連旁人聽了都忍不住發笑。
回憶似霧,一漫開,就是鋪天蓋地的,滲入人的每一寸肌理脈絡。
陳致強行斂神,定了定,回答說:“沒女朋友。”
“長這麼帥,怎麼會沒有嘞?”
“太忙。”
話題又兜圈子繞回去了。
“所以說嘛,工作不是生活第一位的,錢永遠賺不完,哪有健康、家庭重要。”
陳致沒有解釋。
這幾年,他經曆的種種,又哪是一兩句話解釋得清的。
小孩被他奶奶的聲音吵醒,老人問他想不想上廁所。輸液容易尿頻,他點頭。
他們帶輸液架去洗手間,麵前的走廊人來人往,陳致看著某個角落發怔,隨即被手機鈴喚回神。
楊靖宇的。
他在對麵說了一通,陳致說:“知道了,我在看合同。”
“你在哪兒?”楊靖宇聽到他那邊的廣播聲,但太嘈雜,沒能聽清。
“外麵,看完發你。”
陳致無意多說,敷衍過去。
掛電話時,電腦往下滑,他忙伸手去撈,扯到輸液管,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脫針了,血爭先恐後地冒出來。
輸完液已是四點多鐘。
來取針的還是那個護士,他皮膚白,手背那塊青腫格外顯眼,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她告訴他:“可以把土豆切成薄片,敷一會兒就好。”
“好,謝謝。”
護士沒好意思直視他的臉,不經意瞥到他沾了血跡的衣角,看布料就知價格不菲。
她心說,這還試什麼啊,人家哪看得上一個月薪到手不到萬的小護士。
陳致收回手,提包離開門診樓。
不知何時,竟下起了小雨,天地間一片霧蒙。移動的各種顏色的傘,仿似一枚枚圓紙片漂浮在水麵。
他停在門口。
這兩天他忙著處理公司的事,沒顧得上找許希,他思忖著,要不要去之橙。
他看了眼手背,又想,還是算了,彆嚇到她。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提步向他走來的許希。
或者說,許年。
她撐著一把米黃色傘,麵容被雨霧遮擋,變得模糊了,眉眼像清淡的墨筆勾勒,是疏淺寫意的美。
——儘管這個形容,與充滿焦躁、悲情、壓抑、忙碌的醫院格格不入。
走到屋簷下,她收起傘,距他僅兩步之遙。
陳致一下沒反應過來,忘了藏手背瘀青。
那麼大一片,她果然注意到了。
許年目光被吸引,落在上麵,不自覺頓了下。
“你……”她抿了抿唇,示意他的手,“怎麼了?”
“沒事,跑針了。”陳致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帶過去,反而更關心她,“你生病了嗎?”
她搖頭,“我,我叔母住院。”順帶解釋了一句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我來幫,幫她取藥。”
取藥窗口走門診一樓。
但隻有自己知道,有多少欲蓋彌彰的水分。
她胡思亂想,坐立難安了近一個小時;改變離開的方向,走到門診門口卻隻花了幾分鐘。
疾病降臨概率也許比幸運的大得多,比如母親罹患癌症,再比如叔叔,身體平時沒有大毛病,某天突然中風,救不起來。
在醫院這個特殊的地方,難免多想,卻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