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溺海的感受嗎?
在無底的黑暗中緩緩下沉,無數肮臟的水流衝擊著鼻腔,辛辣苦澀逐漸填滿喉管,一波一波的浪潮伴隨著黑夜最後一抹月色隱於雲層,有一瞬間,後悔在心頭一閃而過,更多的是極夜後看到黎明曙光的幸福安穩。
真好,這樣安定的時候,我已許久不曾感受過,死神在我黯淡無光的生活裡,是深淵裡向我伸出的唯一援手,他張開懷抱,柔聲安撫我死亡才是我唯一的歸宿。
黑暗中滲入絲絲縷縷的光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唇部戴著氧氣麵罩,熟悉的酒精刺激在一瞬間湧入鼻腔,用劇烈的衝擊告訴我,我又回到了醫院裡。
眼淚不受控地肆意落下,很快便模糊了視線,我知道,自己還活著,還繼續在這世間苟延殘喘。有值班的護士看見我醒來,匆忙叫了醫生檢查,我木然地躺在病床上任由他們擺弄,就像一具屍體沒有任何反應。
不知何時進來一個陌生男子,他病床旁的凳子上坐下,以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為什麼要自殺?”
通過周圍醫生護士的交談中我已明白十之八九,如今他這樣問我,我便更加確定。心中湧起無儘的憤怒,幾乎是含著滿腔怨恨脫口而出:“為什麼要救我?”暗啞的聲音,像是密林遺跡中烏鴉的嘶吼。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他死死盯著我,以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一字一句,“為什麼要自殺?”
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話題,我突然就泄了氣,疲倦蔓延起來,索性閉上眼睛裝睡,或許是劫後餘生太過虛弱,我竟真的陷入夢裡。
迷霧散去,我回到了最恐懼的中學時代,填滿桌框的垃圾,盛滿水杯的尿液,還有窗外永遠隱藏在積雲後的太陽。
“喲,這不是我們班的弱智嘛,快來快來,我們給你準備了早餐。”熟悉的聲音混雜著一陣哄笑,我想要逃,卻被無數人擋住了退路。
他們的麵容極度扭曲,伴隨著拖長的尾音讓人惡心,我拚了命想要尋找可以逃生的空隙,卻隻能被從四周伸出的無數爪牙狠狠拽住頭發撕扯,更有甚者上下其手,企圖將我的嘴掰開塞入死老鼠。
猛然驚醒,胸腔內湧起異樣的感受,很快噴出一口血,汙了整個氧氣麵罩,血液順著臉頰與麵罩的縫隙滴滴答答落了下來,似乎是落在了枕套上。
一旁的男人嚇壞了,他忙叫了醫生來,我看著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忍不住開口,卻被殘存的血腥嗆得不住咳嗽。
“彆激動,平穩呼吸。”一旁的小護士溫柔地指點我,我聽她的話語平複了心情,隨後說到,“你們不用忙了,我沒事,讓我走吧。”
醫生聽到了我的話,忍不住嗬斥:“你也太把生命當兒戲了!”
兒戲?我被他的話逗樂了,想笑卻笑不出來,隻淡淡地看著他問:“你不是醫生嗎?抑鬱症的臨床表現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醫生換藥的手頓了一下,語氣絲毫沒有緩和:“你既然知道是因為病情原因導致的輕生,就更不應該放棄治療。疾病可以治愈,生命隻有一次,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臨走前他特地關照了一下救我的陌生男子,讓他仔細盯著我,以防我再做出任何自殘行為,還要防止我情緒太過波動,免得再出現類似吐血這樣的反應。
送走醫生,男子複又坐了下來,病房內寂靜沉悶,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對不起……這是我最討厭的三個字,什麼道歉什麼悔過都是假的,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便可把自己曾做過的惡事撇得一乾二淨,說得好聽,不過隻為了自己以後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他們站在一排向我道歉,用統一的話術說:“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老師在一旁安然地看著我道,“他們也不是故意的,都是同學間打鬨的玩笑罷了,你也彆往心裡去。”
尖銳的指甲硬生生將手掌的皮扣下來一塊,心底翻湧的恨意在他們不以為然的態度裡達到了高潮。我冷眼看著他們並無半分愧色的麵龐,指著辦公室的垃圾桶說到:“吃乾淨裡麵的東西,我就原諒。”
“你彆太過分!”老師含了怒意,“都是同學,你怎麼這樣不饒人?”
“我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樣?”
“對啊,我們已經知道錯了……”
一旁的施暴者們出聲附和,言語間的無奈掙紮,仿佛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一波一波的痛苦翻出海嘯,我死死拽住衣角抑製自己顫抖的身軀。我沒有為自己辯解,因為同早已獸化的人來講理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隻是說:“要麼吃乾淨,我原諒你們,否則,永遠彆想。”離開的時候我看了眼在門口等待的警官,忽然笑了起來,“或者——”我對上老師憤怒的眼神,“你們可以殺了我。”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擲地有聲,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我買了粥,你多少喝一點。”宋硯舀了一勺遞到我嘴邊,八寶粥的香氣隨著嫋嫋熱煙暈暈飄散。
宋硯就是救了我的那個男人,住院這幾天他一直照顧著我,儘管我一再表示不需要,他卻始終堅持救人救到底。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聞著米粥清香的味道,熟悉的惡心從腸胃翻起,手上打著點滴,我隻好歪頭衝著床邊的垃圾桶吐了起來。胃裡空空如也,我隻吐出一灘苦水。
“你怎麼了?”宋硯慌忙放下手中的碗,輕輕撫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
我幾乎要把整個胃全吐出來,嘔了許久,直到胃部隱隱傳來抽搐的陣痛才用紙巾擦去嘴角殘留的口水與胃酸,癱靠在靠枕上長舒一口氣:“沒關係,我有厭食症,習慣了。”
宋硯的眉頭微微撇起,他沉默半晌,複又端起櫃上的碗,像哄孩子般柔聲道:“強迫自己喝一點吧,你都隻剩了一把骨頭。”
我盯著他遞過來的粥,心下油然而生了抵觸。
宋硯見我一直沒有喝粥的欲望,索性直接舀了一勺遞到嘴邊,笑著說,:我都這麼殷勤了,你多少給點麵子。”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眉眼彎彎,唇紅齒白,溫柔燦爛的模樣,好像冬日裡衝破層層積雲折射出的陽光。
他期待地看著我,我猶豫著,最終還是心軟了。
在軟糯的米粥進入喉腔的一瞬間,熟悉的反胃感席卷而來,我克製著吐出來的欲望,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隻是一口粥,仿佛耗儘了我所有的力氣。
“方便加個聯係方式嗎?”我人雖然跨了,腦子卻好得很,住院以來的各種費用都是宋硯墊付的。
“好啊。”宋硯很痛快地掏出手機。
“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等出院後我會將所有費用一並發給你。”
他沒有拒絕,而是說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不想還也沒關係。
我又一次失控了,在某個寂靜的夜裡吞了一盒舍曲林。我沒有任何感受,悲傷、憤怒、恐懼、慌張……什麼都沒有,隻剩了麻木,我隻記得腦海裡不斷有個聲音告訴我,吞下去,吞下去,吞下去就可以消散所有的煩惱憂愁。
我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隻有那個極具蠱惑的聲音操縱著我,誘導著我,一步一步,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