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了高中，我被他們死死摁在廁所的蹲坑裡，強迫吃下那些臟東西。他們嬉笑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我想要逃跑，卻發現自己失去了操控身體的能力。

畫麵消散，一瞬間後我已濕淋淋地站在教室門口，原本盛著拖把水的塑料桶咕嚕嚕滾在腳邊，刺鼻的汙水混合著額角被砸出的血液，順著發絲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我愣怔在原地，接收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哄笑聲。

我還是活了下來，在吞完藥不久後被護士發現送去洗了胃，醒來時身邊是憔悴不堪的宋硯。

“你不用來的。”我看著他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模樣，怔怔地，就落下了一顆淚，“銀行卡我已經留下了，密碼也寫在了字條上，你拿著就可以走了。”

聽見這話都宋硯突然激動起來，他幾乎是瘋了一樣衝我嘶吼：“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放棄它！”要不是有護士攔著，我覺得他下一秒就會一巴掌摔在我臉上。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我竟然覺得脆弱不堪。待他在護士的安撫下逐漸平靜下來後，我指了指凳子說：“坐下吧，我們聊聊。”

“你知道嗎？有些人光活著，就耗儘了所有的力氣。”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回憶那些不堪的往事。

我叫程陽，陽光的陽。

我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的母親是一位全職太太，我的父親是一位消防員。

可是有一天，我的父親因為在火場救了人而犧牲，為此我作為烈士子女破格錄取進入省重點高中師大附中。

每一個考進師大附中的人都心有報複，滿腔熱血，都看不起如我這般憑借關係進來的人，他們嘲諷我踩著父親的屍骨耀武揚威，嘲諷我腦子笨得像弱智，嘲諷我樣貌醜得像頭豬。

老師知道嗎？他知道，可他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那些影響他升學率的尖子生與他的獎金息息相關。

不得不承認，上天對部分人是有偏愛的，我無論如何努力，依舊是吊車尾的那個，他們越來越放肆，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喜歡以我作為茶餘飯後的消遣。

反抗嗎？怎麼反抗，我不過一個女子，異地求學，孤身在外，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可能我母親都不會知道，因為在這樣一所寄宿學校，我們被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

母親第一次來學校接我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不是因為成績差，而是我在考場上用刀片割破了手腕被送進了醫院。

傷口不深，沒有傷到動脈，我坐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看到了風塵仆仆趕來的母親。從家鄉到省城坐火車要五個小時，她匆匆趕來，一秒都沒有歇息。

那一刻，看著她疲倦的麵容，我竟無法將殘酷的真相告訴她哪怕一句。

我含糊了過去，卻忘記了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他們用儘無數種方式羞辱我，在我的被褥上倒滿糞水，將我的課本從窗口扔出去，在我的凳子上灑滿圖釘……

一根琴弦緊繃到一定程度終究會斷。

如果不是我用刀劃破了一個女生的臉導致對方家長報了警，我想永遠也不會等來他們的道歉，哪怕是惺惺作態。

故事講到這裡，我撩起袖子將混合著刀傷，針孔和牙印的胳膊給他看：“如今我與他們已不會再見，可他們留給我的痛苦永遠不會愈合。”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回蕩在病房裡，“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我抬頭看了看窗外，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恰好落在窗台，我笑了，一字一句：“你知道嗎，我寧可自己從來不存在，換我的父親平安活著。”

宋硯的眼眶有淚水在打轉，我伸手替他擦去：“謝謝你救了我，雖然活著於我而言無疑是一種折磨，但能夠認識你，是諸多不幸中唯一的幸運。”

我的手被他緊緊攥住，他說：“禮尚往來，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叫宋硯，華東大學畢業生。

大二那年我被室友強行拖去迎新晚會，在禮堂門口遇到了一個女孩，她獨自坐在大廳的角落發呆，引起我注意的是在氣溫高達四十多讀的暑天，她竟穿著長袖衫。

不知為什麼，自那日遙遙一麵，之後總會在各種場合遇見她，有時是食堂打飯的窗口，有時是清晨空曠的圖書館，有時是教學樓背著書包的模糊背影，有時是人群中削瘦的身影……

我漸漸知道了她很少吃飯，基本每次在食堂都會隻打一碗免費的甜湯，我還發現她有點小迷糊，經常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原地轉圈，忘記自己要去的地方，我還注意到她從不穿短袖，無論氣溫有多高……

最讓我迷惑的是，她似乎很少笑，眉宇間總是有濃濃的憂愁化不掉，明明是最好的年紀，她似乎總是以一種漠然的眼光看待一切。

後來，大學畢業，我便再也沒能見過她，直到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我在沙灘邊見到了一個很像她的背影，可就在我還沒來得及去辨認是否是她的時候，那個身影一步一步，走向深海。

我突然意識到，她要輕生。

我飛快地奔向她的方向，邊跑邊讓她停下，可她仿佛什麼也聽不見，隻一味地向前走。

我看著海水逐漸沒過她的膝蓋，逐漸沒過她的腰肢，我終於奔到海邊拚儘全力向她遊去。

她得救了，而且，她就是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那個女孩。

我知道了她叫程陽，知道了她是B型血，知道她有抑鬱症，知道了她有厭食症，知道了她有胃潰瘍。

在我從急診室出來之前，我從來不敢想象一個人的身體會糟糕到如此地步，她一定是很痛苦，才會選擇結束生命這樣的決定。

我開始後悔，後悔當初沒能鼓足勇氣走到她身邊，後悔當初自己的懦弱，以至於在她被病痛折磨的時候，我渾然不覺，而她孤立無援。

被搶救過來的她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各種儀器，我想，這一次我一定會拚儘全力走到她身邊。

“程陽，我知道你沒有了活下去的指望，但我還是自私的求你活下去，好嗎？”此時的宋硯滿臉都是淚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攥著我的那隻手在不停顫抖，“因為你活著，就是我的希望。”

兩年前，母親腦癌離世，我失去了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依靠。

在黑暗的迷途中，我遊離於現實與幻想的邊界，當痛苦達到頂峰，便是我尋找父母最好的時候。

我吊著一口氣，渾渾噩噩了兩年，在投入大海的懷抱時，卻落入了他的懷裡。

他說，我活著就是他的希望。

原來，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是彆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