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年底,臨溪鎮格外的冷,林家一家四口裹挾著南方城市的溫暖回到故鄉,但是故鄉的寒冷卻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晃晃悠悠的鄉村城際大巴裡,夫妻倆十分自然地與同乘老鄉熱情攀談,說到窗外灰暗的天空,鄉人額頭的皺紋更深了。
“今年也是奇怪了,冷得這麼奇怪,看新聞說馬上要下場大雪了。你們還是運氣好,早回來幾天,沒有趕上大雪。”
“這誰家的稻?這麼晚還不收?”
林清幼裹緊了單薄的外套,依舊阻擋不住呼呼的風往脖子裡鑽。她攀著車窗,將有些蒼白的臉對著細細的窗縫吹冷風。微微偏頭,無聊地觀察著車窗玻璃上倒映出來的人影。
許是太久沒見陌生人,車內的老鄉異常健談,從臨溪天氣聊到誰家的八卦,從秋收成果聊到孩子,他們能將這千篇一律的話題不停翻新,然後以格外新奇的語氣侃侃而談,引得林建輝夫婦應接不暇。
其他人似乎完全沒聞到車內汽油混雜著皮革的難聞的氣味,神情鬆弛地與坐在前排的父母閒扯著。
想到這兒,林清幼感覺車內的氣味更加難聞,胸口的窒息感猶如被猛捶了一拳,嘴裡開始分泌許多唾液,逼得她不由得加快吞咽,隻想壓抑住那想吐的生理反應。林清幼清楚地意識到,這是暈車的症狀。
歸途她一直萎靡不振,讓媽媽陳錦看的又急又憂,不住地責怪起丈夫林建輝來:“你看看,我就說讓我大哥來接,你硬是要坐這種車,你女兒暈車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建輝一臉不耐煩,他張了張嘴想反駁,礙於女兒愁眉苦臉的憔悴麵容,隻能狠命將話全都咽回去,默默忍著嘮叨,把陳錦的話當耳旁風。
林清幼知道他們又在吵嘴,但此刻完全沒有精神勸架。
她趴在窗邊閉目,又將窗戶拉開了些,隻有吹風才能稍加緩解她此刻的不適。沒一會兒瞥見後排的人顫栗了幾下,嘴裡咕噥著她聽不大懂的方言。林清幼見狀,馬上把窗縫又重新關回去。回頭窺見正聚精會神,神采奕奕的弟弟,不由得獨自難過起來。
一家四口,怎麼隻有自己會暈車呢。
大巴穿梭在遼闊的田野間,放眼望去一片秋收後的荒涼,連道路都看不見幾條,路邊種植著連綿的香樟樹,車子飛馳而過時,仿佛一片綿延的墨綠色山水畫。窗外的天色灰暗,與荒郊曠野融為一色。
林清幼百無聊賴地數著遠處掠過的綠化樹,家鄉的灰色與旅途的艱辛將她原本的期待一點點消磨殆儘。
不知怎地,她想起前不久學過的一首關於鄉愁的古詩。似乎從古至今中國人對故鄉有種難以割舍的情感,落葉歸根的觀念深深流淌在全身血液中。林清幼曾經以為自己也不能例外,但是此刻望著窗外的風景,心如止水,她對這種認知產生了動搖。
真的每個人都深愛故鄉嗎?
傍晚時分,終於看見了陳家院子裡那棵顯眼的樹冠。院門上古樸的灰瓦映襯著漫天的曛煙,暖黃的燈光在門口撒下一片朦朧的光影,靜靜的像輪明月,一群雞圍在牆根悠閒地啄食著泥土,覓食或磨喙。
遠遠望去像是一副濃烈的油畫。
林清幼心底莫名泛起了期待的微瀾。
老陳坐在巷子口的石磨上,忽明忽暗的煙星子從他手邊掉落,暖黃色的燈火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投影。
聽見骨碌碌的行李箱滾輪聲,他猛吸了口煙丟在地上踩滅,滿懷期待地起身。還沒等開口便被林清讓抱了個滿懷。
“阿公!”
林清讓抓著外公的衣擺,十分自然將腦袋埋進他的懷裡。
林清幼跟在後頭,見他這麼熟練地撲進外公懷裡,她揉著肚子,想把暈車的不適強壓下去,勉強扯出得體的笑容正要開口,乍然被陳錦拍了下後背往前趔趄了幾步:“快叫人!”
她登時笑不出來,心中升起一絲怒意,又不得不走向前主動打招呼。
林清幼從記事起,便很少與麵前的這位親外公接觸。在她有限的記憶裡,父母一直在南方工作,全家人的根就這麼紮在那片土地上,幾年也才回來一兩次,偶爾才會通過那小小的按鍵手機與老家的親戚交流。
老陳空出一隻手來摸林清幼的臉,額頭的皺紋舒展開來,說話都刻意壓著鄉音:“坐車好累吧,瞧這孩子,臉都冰冰的。”
林清幼不太會說老家的方言,隻能說幾個詞而已,她能感受到外公的拘謹,自己也更加愧疚起來,於是鼓起勇氣牽著他。
走近陳家院門時,陳錦才發現那掛著紅色招牌的小賣部。
老陳拉著林清讓往旁邊的大門進去,眼睛一下也沒抬:“我們倆閒得沒事,就想著開個店,平時好跟鄰居說說話。”
“你們老兩口不是還種地了嗎?忙得過來嗎?身體吃得消?”陳錦回到娘家,說話都輕快了許多。她也不管沉默的林建輝,隻顧著和父親話家常。
老陳摩挲著林清讓的腦袋:“這有什麼忙不過來的。你也知道,村裡沒多少人,我們也就收穀的時候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