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南方雪災,將所有人困在臨溪不得自由。雪災導致電路故障,整個地區已經限了將近半個月的電,每到晚上都是一片漆黑,隻幾戶人家偶爾能透出一些光亮,恍若寂靜的天幕中零星散布的點點星光。
初始大家雖然對百年難得一遇的雪災驚慌不已,然而溫水煮青蛙總是消磨期待的最佳選擇,消極得久了,習以為常,也不在乎什麼時候才能恢複正常秩序了。
除夕那天吃過午飯,陳家一家人開始忙活起來,女眷們手上都有活兒,男人們都搬來凳子坐在院子裡嗑瓜子閒聊。聊著聊著又將話題拐到過去的苦日子來,似乎每個除夕都是憶苦思甜的最佳時刻,以此來對在場的小孩子們說教一番。
林清幼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正無聊著,見到阿公端了碗冒著熱氣的東西過來,嘴裡不住地喊:“快,快,拿個凳子來。”
林清幼站起來把自己的凳子推過去,見碗裡是熱乎乎的米漿。還沒開口打聽就被阿公叫去拿新買的春聯。
林清幼蹬蹬蹬把春聯拿回來,站在一邊看著大舅在下麵用刷子沾米漿塗在春聯背麵,小心翼翼地遞給梯子上的阿公。
“為什麼不用膠帶貼啊?”林清幼很是新奇,第一次知道米漿還有這種用處。
小舅和阿婆在房門上貼年紅,聽見林清幼的話玩笑道:“米漿可比膠帶牢多了,我們一直都用的米漿貼春聯。你從小在城裡長大,見過大世麵,沒見過這個很正常。”
林清幼無法反駁,隻覺得小舅的話並不好笑,反而有點刺骨。她環視一圈沒看見爸媽,打算上樓添件衣服,在房間外聽見響亮的拉鏈聲。
林建輝夫婦湊在一起講悄悄話,“你說紅包包多少合適嘛。就看我哥他們,肯定不能給少了。”
“那你怎麼不跟你兄弟商量?”林建輝語氣中消極的無謂,幾乎溢出來。
“那我乾脆把兄弟姊妹都叫起來開個會好了,就是問你個意見。免得到時候我給多了你又埋怨。”
林建輝對臨溪的不適應和故作鎮定的抗拒,連才10歲的林清幼都能看出來。
林清幼甩了甩腦袋,洗腦自己什麼都沒聽到,沒有敲門直接闖進去。林建輝坐在床邊地上,底下墊著軟墊,而陳錦坐在床邊,手上還拿著她時常背在身上的棕色小包。
“媽,我那件藍色的外套放哪兒了?有點冷。”她轉身鑽進大衣櫃裡找那件衣服,其實在寒冬的灰暗天色中,她什麼都看不清。
屋子中央的燈猝不及防亮起,熟悉又陌生的燈光儘可能撒到屋子裡的每個角落。
除夕這天,臨溪鎮終於不再限電。
老陳用托盤把貢品放在供桌上,豐盛的貢品上插著雙筷子,讓林清幼看得有些心顫,不禁生出一股敬畏。
陳相宜捧著燙手的麵食零嘴,叫她過來嘗。屋子四周的牆壁煥然一新,到處都是熱烈的紅色。空氣中隱隱飄蕩著嗆鼻的爆竹煙火氣,淡淡的煙霧蔓延著,但並不討厭。
廚房已經傳來炒菜聲,遠處的院子裡響起了鞭炮,還有通電後的歡呼,孩子們競賽似的尖叫,陳家院子終於充盈起來。
扯皮的陳家女婿們早已離場,各自躲在其他地方,背著手或低頭用皮鞋踢踢地上的碎石,或抬頭指指點點院子角落的石榴樹,各有各的無所適從。
畢竟在老丈人家裡過年的女婿在他們人生中都是第一遭。
而女兒們與他們的處境天壤之彆,回到娘家的自在和充實感讓她們足夠心安理得偷懶。
陳錦仔細地整理給兒子打的圍巾感歎道:“幸好,趕上了春晚。”
林清幼一如既往窩在搖椅中,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機裡的廣告,停電太久,她現在覺得連廣告都那麼好看。
大舅媽穿著雪白的大衣從小賣部裡出來,伸手拍拍外套,蹬蹬靴子上的雪泥,昂首走進自己的屋子。就像一隻高貴的白天鵝,與灰暗的天色格格不入。
她是從北京高知家庭遠嫁而來的,就像一抹濃烈的水彩塗在灰敗的老牆上。
林清幼每次望向她的視線,都像看著天上的大雁,總覺得她是不該屬於這裡的。但她也很清楚,臨溪的孩子看她也如同她看大舅媽一樣。
小舅掌廚,爸爸坐在灶下沉默添火,其他人在切菜備菜,小輩們在院子裡打雪仗。林清幼想幫忙又無從下手,無處落腳,最後裝瞎般躲到灶腳跟爸爸一起烤火。
“爸爸,我來加柴。你怎麼不去跟姨夫他們一起聊天?”林清幼眼看著爸爸歪頭在旁邊的柴火籃裡挑挑揀揀。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臨溪的方言你聽得懂嗎?我們那裡的年跟這裡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林建輝把獨屬於添柴人的小矮凳讓給女兒。
林清幼才想起,她是南北方人的結晶。眼前的爸爸,早就沒有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