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江赴沒有接傘,飄渺的水汽蒸騰著,莫名叫人沉靜下來。
他的目光從林清幼手上的傘轉移到她臉上,用一種近乎抗拒的語氣反問:“那你呢?”
林清幼下意識便將他的態度視為拒絕,握緊了雨傘暗中措辭下一句話。
“你怎麼回去?”江赴見她一副認真的表情就猜到她根本沒順著自己的思路想,於是乾脆直接明說。
他沒有再說話,林清幼卻從那簡短的問句中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希冀。她下意識望向屋簷下連綿不斷的驟雨,原本清晰的思緒又忽然變得混亂。
林清幼對自己的這點壞習慣無可奈何,在置身不可避免需要馬上抉擇的焦灼時刻,她總是有意無意放縱自己放棄思考,期待其他人替自己做出選擇,然後心安理得躲起來。
她向江赴伸出手,破罐子破摔地決定:“你打傘,書給我拿著。按遠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
江赴從善如流,把書包交給林清幼,自顧自撐開傘。回頭卻發現書包的重量幾乎壓倒了林清幼。
林清幼沒有做好準備,江赴的書包就鋪麵蓋了過來。她馬上調整過來將書包背在懷裡,抬頭看見江赴正一臉津津有味的神情盯著自己,就像在觀看一場遊戲。
在書包的襯托下,顯得林清幼有些承受不起的柔弱。
她抖了抖書包調整受力,走到傘下一眨不眨望著前方,仿佛預備起跑的運動員堅定道:“走吧。”
雨水裹挾著枯葉泥沙衝刷著地麵,也打濕了兩人的鞋麵。
林清幼十分介意盯著自己鞋麵的汙漬,心情也隨著路邊綠植的枝葉,漂浮在雨裡,起伏不定。
天邊響起一聲響雷,激起了林清幼心底隱隱躁動的不安,她煩躁地用力甩了下遠離江赴的那隻胳膊。
晚秋的雨水帶來秋意的涼爽,也銜接著初冬的寒意。
林清幼身處雨中,忽的渾身不自覺顫栗起來,後知後覺那沁骨的悄然寒意。
江赴一路上隱約察覺到她情緒不穩定,總時不時低頭,好像急於衝脫牢籠的麻雀,急躁,惴惴不安。
他看夠了戲,伸手拉住林清幼的胳膊稍一用力將她拉到自己右邊,接著指著她腳邊低矮的花壇圍邊磚:“站上去,走這兒。”
林清幼被動地站上去,半茫然地問:“確定嗎?好像不是很方便。”
“你走我旁邊才不方便”江赴脫口而出,緊接著又解釋:“傘撐得高,你容易淋濕。”
林清幼認可地點頭。
經過食堂時,一道長長的車燈從後麵射來,照亮了前方朦朧的雨幕。
兩人順勢走到食堂大門躲避。
車子駛過濺起及膝高的水花,江赴眼疾手快地拉著她後退,站在食堂屋簷下。
兩人並肩的身影落在後麵便利店的玻璃上。
大門側麵的便利店內依舊熱鬨,結伴的學生們在挑選零食,食堂裡隻剩寥寥幾人在打掃衛生,偶爾交頭接耳發出陣陣的笑聲。
林清幼拿出紙巾分給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她蹲下來給自己擦掉鞋麵上的汙跡,餘光瞥見身邊江赴臟兮兮的鞋麵上的枯葉,沒多細想順手擦了一下他的鞋。
江赴極快地往後挪了一步,雖然幅度非常小,但是林清幼還是能捕捉到他刻意的禮貌。
“你剛才為什麼把我認成周望北了?”林清幼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埋頭心不在焉地查看懷裡的書包有沒有被打濕。
“之前說好一起回去——”江赴無謂地聳聳肩,對周望北的失約習以為常。
兩個人又不約而同沉默下來,林清幼的思緒仿佛被這漫天的雨打濕,猶如濕透的紙團,粘結,沉重,她無奈承認,兩個人之間似乎沒有什麼能聊的。
“你們是室友嗎?”她拍了拍書包上的水漬,無意識隨口問。
江赴突然撇過頭,盯著林清幼的側臉淡淡反問:“嗯,你終於知道了?”
林清幼一愣,雙頰忽然在黑夜中肉眼可見地泛紅。
她想起電視劇裡久彆重逢的場景,主角們仿佛被劇情設置,直接忽略在對方人生中缺席的大段空白毫無芥蒂地談天說地。
但是今夜處在相似的場景下,林清幼卻覺得江赴比其他人更讓自己無所適從。她本該可以從兩個人的童年說起,敘敘舊,以此緩和氣氛。但是等她回憶一遍從前,卻發現對江赴的了解也不過如此。
但是這強勢的雨似乎不打算讓林清幼逃離這尷尬的氣氛,越來越肆無忌憚。
偶爾有大膽的同學圖好玩故意衝進大雨裡,無所畏懼。緊跟而上的同伴笑他狼狽,應該拍下來當成黑曆史。
林清幼聽著遠去的同學的嬉笑,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她珍藏許久的相機,而江赴此刻便在身邊。
“謝謝你送我相機。”
她愚鈍的腦筋忽然指向一個問題:為什麼江赴要送她那麼珍貴的禮物?
江赴聽見她突然的道謝,極緩慢地轉了過來,似乎在思考她的道謝從何而來。
林清幼望著他迷茫的神色,也猜測他或許都不記得相機這回事了,她也不該一直糾結。背後的食堂一角的燈突然熄滅,便利店裡的燈光瞬間變得唯一而孤獨。
燈光從店內溢出,在模糊的夜色中投射出兩人一高一低的身影。
江赴沉默良久忽然開口,清冷的聲音被大雨暈開,朦朧不真切:“因為我那時覺得,你很想看看外麵的世界,也一定會,所以送你這個幫你記錄。”
林清幼頓時渾身一凜,那一刻的感受,仿佛雨水穿過自己的身軀,透心的空曠。奧運會開幕式那夜不能親眼所見的遺憾與路薇特意打電話分享的感動,此刻全部清晰地重現。
她囁嚅著,聲音極輕卻清晰:“可是我記得,你才是那個想去外麵的世界看看的人。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你說你很想去,”林清幼一頓,拚命回想他曾經說過的那個城市。
“宓洲”
“宓洲”
兩人異口同聲說出同一個城市。
林清幼以為他已經察覺自己忘記的事實,有些難為情又忍不住抬頭看他的反應,剛好與他的視線撞上。
但林清幼並沒有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反而是驚訝。
江赴並沒有因她不記事而遺憾,在她與自己不約而同說出同一個答案時,他隻有欣喜而沒有其他。
“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是很想去了。小時候覺得宓洲遙不可及,把它當成了我當時夢想的全部,但是現在,宓洲一直都在那裡,但是現在它對我來說隻是一座城市而已。”
斜風吹雨,打濕了兩人的褲腳。
林清幼哽住,一陣細微的心酸劃過心頭,盯著逐漸濕透的褲腳淡淡舒氣緩解那股莫名的情緒,腦海中依然還閃耀著那時江赴提及宓洲眼中燦比星辰的光。
她放輕語氣,喃喃道:“能從小到大一直對同一個事物保持期待,堅持愛下去的人是理想主義者,但是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所以,”她說著,雙臂輕輕地搖擺以示無謂。
“沒什麼可遺憾的。”
江赴的視線從她輕輕擺動的雙臂轉移到她滿是釋然笑意的雙眼,在壓抑的雨夜裡格外耀眼。
周圍細密的雨絲帶裹挾著隱秘的清爽的香味撲麵而來,就像在燥熱的夏日登山,轉過無數個彎路終於出現在麵前的一眼清幽的泉水。
天際響起轟隆的雷聲,沉悶卻叫人安心。雨似乎小了些,因為它打在手臂上溫柔了許多。
過路人越來越少,人聲,鳥鳴都漸漸稀微,被雨打樹葉的嘈雜聲占據了主場。校園外偶爾響起鳴笛聲,襯得雨聲都變得悅耳。
兩人竟都開始享受這微涼的雨夜。
“還真是你們啊?在這兒乾什麼?吃夜宵啊?”
周望北在店內早就看到在屋簷下躲雨的背影,隻是他僥幸以為江赴早已回宿舍,所以等到外麵雨明顯變小才出來查看。
他從江赴身後探出頭,待看清真容後忙不迭將手裡的零食放下。
林清幼看見,在一旁故意陰陽怪氣道:“賞雨,你信嗎?”
周望北當然聽出了她的促狹之意,又不好較真,隻好順著她的玩笑接道:“沒事,賞雨還有人陪,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