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記得你先前說自己年老體衰,已經將蓋印的活計交給了楓哥呀。”
“陛下記得不錯,隻是萬公公的身子陛下也不是不知,奴婢心想這蓋印雖然不繁瑣,但能為萬公公分擔一點,也是一點,如此萬公公也有更多精力服侍陛下。”
“朕當然知道楓哥體弱,隻是……”明昱側目,“你不需要分些精力給母後麼?”
“奴婢是司禮監掌印,輔佐陛下才是奴婢職責所在。”黃九福低眉順目,“萬公公批紅票擬勞心不少,就是奴婢見了,也要唏噓呢。”
明昱嗯了一聲,撂下灰壓,拾起了那一遝票擬。
眉頭卻越皺越緊。
萬楓怎麼都批了?
拿滿馭海講和?講什麼?北燕的文書都不曾寄來,想要講和,至少也得有的可講!講和就等於是要收郎邪的兵權,郎邪難道會交兵束手不成!
不過……
既是萬楓所計,必然有他的道理。
這樣想著,明昱開口:“無需朕看,發回去吧。楓哥做事朕放心。”
黃九福麵上神色不改,捧回票擬的手卻掐皺了紙。他垂頭道:“陛下該進藥了,柳太醫正在外候著。”
明昱讓柳翎進來。
柳翎給明昱搭脈,明昱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倒是許久不見你了,朕還以為你放手讓柳寺微主事,自己退居幕後了。”
“今日萬公公身子不爽利,犬子前去內務府了。”
“楓哥如何?”
柳翎麵色一僵,半晌才道:“倒無大礙。”
“朕記得柳寺微一向對楓哥頗有成見啊。”明昱道,“怎麼?如今改觀了?”
柳翎抖了抖灰須,隻說:“不敢欺瞞陛下,事實上,犬子所去,並非為萬公公之事……”
“哦,那是為何?”
柳翎道:“為……北燕太子。”
明昱神色一滯。
“萬公公三封急書特邀犬子,犬子一向心高氣傲,但此次萬公公誠意邀請、辭甚懇切,或許……犬子也心有不忍。”
有著“山寺柳蔭濃”之稱的柳蔭庭,少年天才,醫術無雙,可也因此恃才傲物,素來厭惡閹黨之首的萬楓。
萬楓這言辭究竟懇切到如何地步,柳寺微才可能“心有不忍”?
明昱兩指捏著香勺,像是發泄似的動了動手腕,上彎的銅勺晃過明黃的燭光,砸在了即將熄滅的龍涎香上。
香灰瞬間鋪灑開來,蓋住了最後的微弱火星。
殿中鴉雀無聲。
“北燕太子不能死。”明昱說,“楓哥遠見。”
*
滿馭海仍然沒有醒。
十三歲隨大哥到烏珂台墾荒,冬草不足,臨時轉場,而那帶路的牧民收了大楚邊軍的幾壇燒酒,這一帶,便將他們帶入了渺無人煙的絕境。
牧民是大哥信任的摯友,死的時候還攥著大哥昔日賜的狼牙符,頭被滿馭海一箭射斷,掉進了僅抿過幾口的酒壇裡。
牧民最後說,冬天的烏珂台真難捱啊。
滿馭海胸腔裡盛著爆裂的怒火,放了幾頭奔原狼扯爛他的屍體,回頭卻看見大哥沉默著拾起染血的狼牙符。
滿馭海說,為了幾壇酒喪命,當真孬種。
大哥說,烏珂台裡長不出英雄。
滿馭海當時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直到他們在大雪覆蓋的溻琅草原之中走了一個月,而他半個身體都被冰凍成紫紅色、輕輕一碰便疼得生不如死的時候,才隱隱約約地清楚過來。
大哥把他放在板車上,解下長袍裹緊他,自己肩上扯了麻繩,拖著他走在雪原裡。
滿馭海要睡。
大哥說:“彆睡。”
為了不讓他合眼,大哥開始唱歌。唱的是北燕粗獷的祭祀曲,詞少而調悠揚,像是沙場上的號角,死戰前的擂鼓。
大哥一向低聲沉音,寡言少語,偏偏在這個時候,像是嘶吼一般,將那古老的曲調刺破天穹。
“大哥……渴……”
大哥停下腳步。滿馭海眼睛腫的睜不開,模糊中之間有什麼暗紅的液體端到嘴邊,喝下去卻是滿嘴的酒香。
他瞬間知道了這是什麼,立刻覺得胃裡翻湧,嘔的腸子幾乎都要吐出來。
“飲過斷頭酒,往後,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日後的子民不會為一壇酒便斷了頭。”
大哥嗓子啞的每一個字都成了腳底的砂礫,順著滿馭海的耳朵流下去,落到肚子裡,墜成千斤之重。
“彆睡,來,唱歌。”
滿馭海便與他一起高歌,歌聲夾了哭腔,唇舌間都是血腥。
……烏珂台長不出英雄。
萬楓要給他灌藥,然而藥碗才端過去,便見滿馭海猛然睜開眼。
胸腔上下起伏著,呼吸都是亂的。
萬楓想了幾句嘲諷他的話,卻見滿馭海側眼看他,那目光竟是心如死灰的決絕。
萬楓一滯:“怎麼了?”
滿馭海開裂的唇瓣一張一翕,緩緩道:“你先前,猜對了。我此戰,是被人逼上絕路,不得已為之。”
萬楓不知道他怎麼忽然說這話。
滿馭海又說:“……殺我之人,是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