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中京的鐘鼎世家,除了長青所在的原家、當今首輔梁嗣所在的梁家,剩下的便是出了晏州巡撫顧映庭和京營總兵顧映樓的顧家了。”
張相林往嘴裡塞了一隻“鼓哈”,鬱鬱道:“顧家本是百年根基,當之無愧的豪右之首,直到先帝登基後有意削藩,顧家大多受了牽連。就比如前任的掌家顧璟,被卷入了前朝首輔華潯的軍械走私案後,連帶著滿門官宦皆在西市暴屍、任犬啃食,所有人都覺得顧家這是再無翻身之地……”
頓了頓,又道,“可偏偏,顧映庭與顧映樓當時是顧家邊緣子弟,又一直遠在晏州,這才逃過一劫。此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皆是罕見的不世之才,這般十幾年力挽狂瀾,才叫顧家又有了轉圜之機,到了如今,也能再度躋身豪右之列了。”
圖那歌聽得一怔一怔的,仿佛未曾想過他一個武人也有這般修養,心底不由得更敬幾分。
張相林被她瞧得有些羞赧,清清嗓子道:“……我阿父說了,凡行軍為將者,絕不可做那吳下阿蒙。不求出口成章,至少不做目不識丁的一介莽夫。”
滿馭海道:“照你這麼說,顧映樓有大才,為何京營還是如今這般潰爛境地?”
張相林眸光一暗,沉聲道:“有才者未必有德。顧映樓是武學奇葩、善用奇兵,就連郎邪也要敬他三分。然而他為人獨斷專行、沉湎美色,加之朝中忌憚顧家威勢,先帝不敢將他外放恐生割據之嫌,便把這本就滿是飯桶的京營交給他了。
“京營之中多是祖蔭鬻爵的紈絝子,多多少少與顧家有利益往來。顧映樓大誌不得索性自暴自棄,真正把京營腐化成了為顧家謀私的渾水。”
話儘於此,張相林便緘默了,仿佛已無言可對。滿馭海品味片刻,覺察出些許端倪:“依你所言,顧家縱有奇才,卻隻行腐朽貪婪之事。”
張相林道:“也不儘然。晏州巡撫顧映庭便是為勤勉為官的濟世大能,聽說為人剛直內斂、舍身為民,深受如今聖上信賴。”
這便怪了。
一個渾濁腐敗的豪族,卻出了位才德雙全的士人,甚至叫他坐上了掌家的位置。若是不得不推上的傀儡也變罷了,偏偏他還有個權勢滔天的兄長,如此境況之下,顧映庭到底是怎麼走到的今天?
滿馭海道:“顧映樓既視京營作榨取私利的工具,自然不許明昱虎口奪食。如今要起擂台選兵,勢必觸動顧映樓的根基。”
“是。”張相林頷首,“故而小人鬥膽揣測,許是顧家兄弟二人不睦已久,小皇帝想借此機會折斷顧映樓的羽翼,借此為顧映庭鋪路?”
一旁一直噤聲的圖那歌卻驟然開口:“奴不懂你們說的這些,隻是奇怪,按著我們鄉野的常情,若是一家子中兄弟不睦,那是要將家分的清清楚楚的。可聽大人方才所說,仿佛……並非如此。”
是這樣。若按張相林所言,偌大顧家仿佛都是唯顧映樓馬首是瞻,若真是兄弟不睦,照常理講,驅逐顧映庭應是易如反掌。
滿馭海眸色愈深,隻道:“……左右是明昱的旨意,你我隻需行而觀望,其他的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張相林和圖那歌二人不約而同地相望一瞬,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無措。仿佛今日的滿馭海褪斂了先前的肅殺與尖銳,亦不複當日對盞時的溫存,隻留下沉默的冷和絲絲透出的悲。
可他們又怎會知道那似有若無的悲痛是從何而來。
*
萬楓立於明昱身側,手中握著瑞金鬆煙墨錠,重按輕轉、先慢後快,墨汁便在硯池中融融化開。明昱手持紫貂竹管花鳥紋毛筆,筆頭舔了墨,又在紙上輕輕波蕩開來。
明昱幼時不受寵,課業學的疏漏,書法也算不得精妙。一筆行楷習的是顏清臣的雄渾,可惜落筆顯輕,磅礴不足,反透出些許輕浮躁意。
這道文書是遣發工部銅場局監采晴州銅礦的諭旨,其中還點明了此番礦產采後即刻投入鑄幣,其間數額統算由戶部一手操持。明昱寫好後由瞧了片刻,蹙眉道:“楓哥,雖說是這樣要求的,可若原城峰要把銅礦的責任推給工部,他終歸是戶部的,朕也不能就此懲治他。”
“陛下多慮了,原閣老如此糾纏,不過是為了填充國庫。您那日也說得清楚,季寰這筆錢要得急,這些銅礦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法子,原閣老不會不懂,更不會再推諉工部。”
明昱卻總覺得不對勁,思索片刻,未能想起什麼,便就此作罷。萬楓將諭旨收好,呈給黃九福送去工戶兩部宣讀。
司禮監上下隻認一個姓萬的祖宗,黃九福在萬楓麵前一向不做多言,而萬楓我行我素慣了,偏偏在黃九福麵上也把該儘的禮儘到,故而二人素來沒有更多的交集。
今日黃九福卻多言了一句:“太後娘娘有意,打算在年前將選秀之事提上日程,還請萬公公在主子麵前提點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