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懨懨,沈應著人放了張涼榻在院中的榆樹下乘涼。
院中梔子花開得正好,整個院子裡蕩開宜人的幽香,沈應合眸躺在榻上聽著蟬聲鳴鳴。
樹影斑駁地落在他身上,沈應迷迷糊糊地陷在一場又一場大夢中。
半夢半醒間,他聽見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響。
是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有個人壓低聲音讓仆從彆吵醒沈應。
沈應隱約知道那人是誰,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他沒睜眼,那人躡手躡腳坐到涼榻邊沿。
沈應感覺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了他。
隱秘的夏日,有人在榆樹的樹蔭遮擋下,俯身用嘴唇在他的臉頰輕輕一點。
猛火自臉頰燒到沈應心尖。
他皺著眉頭不安地動了動身子,耳畔傳來那人不懷好意的、低沉的笑。
沈應半是不忿、半是羞惱地睜開雙眸。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這樣隨意輕薄百姓,怪不得禦史要參你荒唐。”
他靠在涼枕上,斜睨坐在他身旁的霍祁。
霍祁的臉被樹蔭遮擋,沈應看不真切。
他隻看到那人探手到自己頰邊輕輕一劃。
“怪哉,我還當你是不會出汗的神仙,沒成想原來也同我一樣,是凡俗人一個。”
那人輕笑。
沈應看到他手上的汗滴,才發現自己身上汗濕黏稠。
夏日的苦果忽然全部湧現。
沈應想要去握那人的手,伸出手卻隻抓到斑駁的樹影。
再抬眼涼榻上已經隻剩下他一人。
院中的梔子迅速枯萎,榆樹變得更加粗壯。院中仆從來來往往,臉上變得越發肅穆。
沈應獨自坐在涼榻上向四周望去。
好像隻過了一瞬,又好像已經過了許多年。
他從夢中驚醒。
看到書藝居掛著的竹簾,沈應才想起自己還在宮中。
他抬手揉了揉因趴在桌上睡覺而僵硬酸痛的肩頸,琢磨起剛才的夢來。
他隱約記得好像夢見霍祁親了他,摸著脖上的汗濕黏稠,沈應心道難不成是做春夢了。
隻是夢裡的悵然若失,讓沈應夢醒後仍心有餘悸。
他抬手捶了捶昏漲的腦袋,撐著書桌站起身來,正想要喚人來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卻聽到外頭傳來灑掃宮人的竊竊私語。
“聽說貢院門口撞死的那個舉子是沈大人的好友。”
“對對對我也聽說了,聽說好像叫梁彬什麼的,是浙江來的舉子。”
“唉驟然間失去一位朋友,沈大人定十分傷心。”
“誰說不是呢,所以陛下都不準我們在沈大人麵前提起此事。”
沈應猛然推開窗戶,說話的那兩個灑掃宮人就大咧咧地拿著笤帚站在窗外。
他二人與其說是閒聊,不如說是在遞話給沈應。
沈應眯起雙眼,審視地看著他們。
“誰派你們來的?”
……
現下是申時三刻,霍祁正在太極宮內與朱泰來商議朝事。
說是商議朝事,其實是霍祁正在宮中讓餘鬆查點何榮送來的銀票有沒有什麼差錯,朱泰來卻突然求見。
聽到宮人來報時,霍祁還以為朱泰來是來逮他貪汙受賄的現行。
從前在東宮密謀做壞事,被朱泰來抓住整治的情形,他還曆曆在目。
一聽朱泰來就在門口,霍祁當即跳起讓餘鬆快護著銀票離開。
餘鬆慌忙應聲便要逃走。
轉頭二人才想起,他們如今一個是當朝天子,一個是內宮總領太監。
再也不是當日東宮稚童和小小侍從,不必再受這老學究的管。
兩人對視一眼,餘鬆慌忙將手中銀票塞進懷中。見他把藏好銀票,霍祁清了清嗓子,讓人請朱泰來進來相見。
霍祁坐回龍椅上,翻了兩下桌上內閣批過的奏疏,大概也猜到朱泰來今日前來是為何事。
這次的科舉舞弊案,因事涉內閣兩位重臣的家眷,外頭流言紛飛。有說首輔、次輔要包庇自己兒子的,也有說首輔、次輔要大義滅親的。總而言之,雖然刑部還沒查出結果,但其他人已經給朱寧和羅旭定下了罪名。
為安撫天下讀書人,刑部這幾日也拿了不少涉事官員。其中有證據確鑿的,也有些無甚證據但也不清白的,經過他們手的試卷多多少少都有那麼點不公平。
為名為利為裙帶為師生情誼,為什麼的都有。
既送了銀兩便留下記號考場相認,既是師生助你進官場也是助我自己,便透露些題目你自去領悟吧。
原本他們做得並不明顯,也很難被人察覺,但怎奈何霍祁要將這攤渾水攪得更渾。
早在會試結束當日,他就讓武柳盜出了並羅旭在內數名考生的試卷,重新謄寫換了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貫,讓德薄才疏的碌碌庸才得了頭名,讓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名落孫山。
他讓天下士子心頭都燃起了憤怒的火焰,然後用這憤怒化作了肅清科舉舞弊的一把尖刀。
刑部上奏的案情奏疏中,內閣擬的批答是應重處。
而這份奏疏送到霍祁跟前後,霍祁重生以後第一次駁了內閣的批答,將其改為了凡涉事官員著即處斬、罰沒家私,涉事考生杖一百,革除功名後流放三千裡,終身不得再參加科舉考試。
淡淡兩筆就要了二十四名涉案官員的性命,剩餘的那數十名考生,挨過這一百杖,也不知還能活幾個。
其中還涉及數位重臣,內閣拿到這朱批也不敢往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