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星奎正要挾菜,手猛然一滯,臉陰沉下來:“這才過了幾天,怎麼又提這事兒啦?不是早就說了——”
“我知道,家裡沒錢。”星雨低頭看碗,“不用家裡的錢。”
“不用家裡的錢?那從哪裡弄錢?”金桂問,“去偷?去搶?去賭?”
“前些時我幫人寫了個稿,掙了……掙了點稿費,夠付第一年的學費。後麵的錢……不用家裡操心,我自己去掙,半工半讀……”
“就你?一高中生?”蕭金桂將筷子用力一放,笑了,“能掙多少稿費?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知道大學一年開銷多少?你小勇哥去上海上大學,吃喝住用、亂七八糟的加起來花了一萬二,這還是幾年前的物價。”
“知道。”星雨小聲說,“這錢,我有。”
“你有?”蕭金桂看著她,眼神怪異,“有多少?拿出來我看看。”
星雨猶豫了一下,猜到錄取通知書要麼被蕭金桂收起來,要麼被她扔了。就算通知書真的沒了,隻要去校招辦驗明正身,她還是可以去上學的。
“錢……不在我這。”意識到有可能被沒收,她不敢說真話,“總之……總之我能交學費,就可以上大學。”
“哎喲喲!潘星奎,瞧你妹的腔調,可真硬氣!”蕭金桂一陣冷笑,“潘星雨我問你,這個家——不是你的家?你掙的錢——不是家裡的錢?難不成你哥和我掙的錢就要養家,你掙的錢就隻給自己花?你爸買碼借了人家四五萬,到如今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討債。昨兒來了幾個厲害的,堵著大門不讓出去,揚言要拆家呢。偏你哥又不在,我一個女人有啥辦法?問你爸拿主意,老頭子躺在床上隻會裝死。想來想去隻好把買化肥的錢交出去,這才打發走了。人家說錢還差著老大一截兒呢,讓你哥去籌款,過兩天還來。你既然有錢,聽口氣好像不少,那你拿出來呀,幫你爸把債還了呀!你彆自個兒麻溜兒地跑了,到外頭享福去了,撇下這個家不管了呀!”
“阿嫂,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啥意思?”蕭金桂看著她,目光咄咄,“家裡沒支持你嗎?你去縣裡讀高中,整整三年,一千多天,天天住校,你哥一月兩次給你送米,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我們供著?哪樣不是我們累死累活的血汗錢?你彆稀飯倒口袋——裝糊塗呀。按理說把你養大是你親爸親媽的責任,你親爸親媽也都沒死。可你爸管你嗎?你媽管你嗎?也隻有我們倆個肯背石頭上山,吃這硬虧——”
“高中的學費是潘老師幫我借的,錢都在你們手上管著。”星雨小聲辯解,“借據是我簽的字,這個錢以後我是會還的……”
“哎喲喲,潘星奎你聽聽,你妹在埋怨我們呢,埋怨我們吞了她的學費——”
“我沒這麼說,真沒這麼說,”星雨麵紅耳赤,“我是不想給家裡添麻煩……”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飛吧。” 潘星奎一拍桌子,“想飛可以,飛之前把欠我們的還了,不然哪兒也彆去!”
“欠……?”
“你是忘了還是裝傻?你欠著我們一條人命哪!”
聽到這話,她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腦中金星亂冒,眼珠不自覺地向後看去,好像被鬼拿住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戰戰兢兢地說:“哥,椰子已經不在了……你要我……怎麼還呢?是要我還一條命嗎?”
“你不是有錢嗎?”蕭金桂一下子站起身來,雙手按在桌上,將臉杵到星雨麵前,尖尖的下巴好像一個扔到她麵前的鐵鏟,“用錢來還呀。”
“錢?多,多少錢?”
“兩百萬。”蕭金桂冷冷地說,“給我們兩百萬,這事兒在你跟前就不提了,就過去了。”
“兩……兩百萬?”星雨絕望地瞪大眼睛,“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掙這麼多。”
“沒錯,所以你這輩子都欠著我們,”潘星奎吼道,“當牛做馬都還不清!”
大概是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了,家麗開始放聲大哭,被潘星奎一巴掌打到地上,手裡的碗也跟著碎了,家麗嚇得不敢哭了,鑽到桌子底下,緊緊地抱住蕭金桂的腿。
“哎,潘星奎,你跟你妹發火,打自己的孩子乾嘛?”金桂說,“家美,帶妹妹到外麵玩去。”
家美很乖地放下碗,牽著妹妹出去了。
桌上,星雨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吃飯。
過了一會兒,蕭金桂說:“既然你這麼想上學,那就給你找個地方學點手藝吧。潘文彙不是在遠陽技校的食堂上班麼,聽他說那裡的學費很劃算,學兩年就有去大廠實習的機會,實習有補貼,乾得好還能吃上鐵飯碗呢。趕明兒我去托他給你報個名……”
潘文彙是蕭金桂娘家的老鄰居。他父母在石淙鎮開了個麻將館,就在曬穀坪旁邊,離星雨家不遠。麻將館人氣很旺,管吃管喝管買煙,平日裡熱鬨非凡。
逢年過節,除了打麻將,客人們還能看到縣劇團在曬穀坪裡搭戲台唱地方土戲:《劉海砍樵》、《目連救母》、《薛剛反唐》……金桂夫婦農閒時分都會過去打幾把,潘德慶更是常客,沒買碼之前一天能在那裡泡十幾個小時不回家。
“我不去!”星雨不知哪裡來的膽量,大聲說道,“我今年十八了,已經是共和國的公民了,受教育是公民的基本權利。你們沒有理由攔著我,法律也不允許——”
實在不行就跑。她想。到了江州,上了大學,搬進了寢室,潘星奎還敢把她怎麼樣?衝進學校,堂而皇之地把她拖走不成?何況她在江州還有個媽媽,再怎麼生分也不會不管她。
一個東西向她砸過來,她本能地一閃,還沒看清是什麼,一隻大手拽住她的頭發,將她拖到地上,拖進裡屋。
她掙紮著站起來,臉上挨了重重一拳,鼻血噴濺,好像拳頭直接砸進了腦袋。她死死地抱住頭縮到牆角,身體蜷成一團。
屋子很小,門被關上了,她無處可逃,隻聽見劈裡啪啦的聲音,無數隻腳往她身上猛踹,她在地上翻滾。
“打不死的婆娘!敢跟老子頂嘴、拿官腔壓我?你有幾個膽?”潘星奎狠狠地罵道,“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之後是一連串的“刷刷”聲,門背後掛著一根舊皮帶,打人專用。
她感到口中有股奇怪的苦味,像是破損的器官釋放出來的。
時間越來越慢,她好像走進了一個乏味卻無法離席的電影,而她自己則是一個在炮火中狂奔的士兵,隻求能躲開一枚枚落在身邊的炸彈。
牆上有幅陳舊發黃的年畫,身穿蟒袍的財神手拿元寶、笑嘻嘻的臉蛋上有顆豆大的黑痣。
定睛一看,那不是痣,而是一隻被拍成平麵的蒼蠅,薄薄的翅膀倔強地閃著銀光,仿佛在告訴大家它曾經活過、飛過。
財神的兩邊是一幅對聯:“喜迎四季平安福,笑納八方富貴財。”
她在心中來來回回地念著,測試著自己的神智,看能不能把它記下來。無奈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的一切好像失去了重力一般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