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 她去那筆稿費……(1 / 2)

她用那筆稿費去一家診所整了牙。

如果有一口整齊的牙齒,她也許不會那麼靦腆、不會不願意說話、更不會害怕開懷大笑吧。負責整牙的是一位年輕的牙醫。他先幫她拔掉了四顆牙,然後抓耳撓腮、費儘心思地用一根鋼絲將錯落擁擠的牙齒箍在一起,並自信地告訴她,兩年之後,她會有一口整齊的白牙,麵部的輪廓也會大大改觀,“你會變成一個很秀氣的小姑娘”。

——是“秀氣”,不是“美麗”。

換句話說,不夠好看,隻是順眼。

星雨很在意自己的長相。出門在外,她可以不帶鑰匙不帶錢包,但肯定會帶上一麵小鏡子。

她經常在鏡子麵前凝視自己,找出各種不滿意:眼睛太小,鼻子太低,個頭太矮,皮膚又紅又粗,還有很多痘痘。

她的嘴角邊有一顆芝麻大小的黑痣,蕭金桂說那是“□□痣”,易招桃花。她於是很討厭那顆痣,幻想著哪天去點掉它。

秋喜安慰說,這些都是小毛病,不用在意,真要改善氣質可以學化妝、穿搭——三分長相七分打扮——說的就是這個。

牙齒整齊後,雖然離“美麗的星雨”還有不少距離,至少不會有人叫她“雙刀火雞”了。

幫原木寫完六章後的一周,她終於找到一個空閒的夜晚,更新了一章自己的小說。

不多,三千字。

她在機房裡敲了六個小時,字斟句酌、刪來改去、累到虛脫。

更新不到三分鐘,對話框亮了起來。

【原木不求魚!】:“哈哈,你終於吐出了一顆魚卵。”

“還行嗎?”

“挺好看的。我訂閱了更新提醒,第一時間就看完了。”他說,“最近書荒,給我推薦一本書吧。”

“哪方麵的?”

“戰爭。”

“倒是想起一本,不知道有沒有中譯本。”

“你能看英文原版啊?我靠,牛逼。”

“我沒讀過原著。有個熟人在大學教世界曆史,有次和我聊起過一本書,名字叫《普通人:101後備警察營以及波蘭的最終解決方案》。”

“聽名字……講大屠殺的?”

“沒錯。”機房的鍵盤有些老舊,D和C鍵反應不靈,星雨吃力地敲擊著,“書上說,很多人以為納粹對猶太人的大規模屠殺主要是在集中營的毒氣室裡進行的。實際上,還有幾百萬猶太人是死於麵對麵的槍殺。在1942年3月以前,75%到80%的大屠殺受害者還活著,20%到25%已經死去。然而到了1943年2月,僅僅11個月之後,這個比例正好顛倒過來。這短短的11個月是大屠殺最血腥的時刻,它的重心正是波蘭。101後備警察營在這些屠殺中扮演了最醜惡的角色。”

潘老師的兒子潘曉哲是曆史學博士,畢業後留在母校教書,還去美國進修過一年。因父親一直在鄉下獨居,他每年寒暑假都會回來探親,星雨、秋喜都見過他,還一起吃過飯。潘曉哲和父親一樣健談,最擅長講曆史小故事,話匣開了就關不住,隻要有他在,一頓飯吃上兩三個小時是常事兒。

現在,星雨重複著潘曉哲的故事,發現自己的嘴也關不住:“101後備營是一支臨時拚湊的警察隊伍,由五百個中年男人組成,多數來自德國的漢堡。他們的身份也很普通:碼頭工人、卡車司機、水手、教師、藥劑師……都有家庭、都有孩子。他們是城市中最普通的工人階級和平民百姓,沒上過前線沒打過仗,算不上是最狂熱的反猶分子。然而,正是這五百個人,在一年的時間裡,造成了八萬多猶太平民的死亡,其中有近四萬人是他們親自槍殺的。在第一次執行清洗任務時,營長擔心手下人無法承受心理的壓力,特地指出——不想殺人的可以選擇不參加,不會有任何懲罰。然而,五百人中隻有12個人選擇了退出。死於他們槍下的猶太人除了成年男子,還有兒童、婦女和老人……甚至有他們的漢堡同鄉。根據供詞,他們的殺人動機裡並沒有太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是出於對權威的服從、迫於同儕的壓力、或僅僅隻是為了升職加薪、出人頭地。”

“真可怕。”

“有一種惡叫平庸之惡。當一個人放棄了最基本的是非善惡、不加思索地服從他人的權威和自己的欲望,最普通的人也會淪為惡魔、犯下最極端的罪行。”

“是啊。僅僅因為要服從權威、怕同事排擠或升職的壓力就能讓一個普通人變成惡魔,這樣的罪行在當今的社會、在你我的身邊也有可能發生。”

“誰說不是呢。”

話題有些沉重,星雨不願多聊,原木迅速地感覺到了。他向她推薦了一本輕鬆幽默的科幻小說《銀河係搭車客指南》,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半個多小時,話題漸漸轉向了日常寫作,星雨問道:“你喜歡在什麼環境下寫稿?家裡?學校?辦公室?圖書館?”

“一家轉角咖啡店。”原木答道,“暗色係裝修。空間寬敞,椅子舒服,插座哪哪都是,每天循環播放法語歌曲,桌上的香薰是焦糖的味道,人坐在那裡就好像是走進了十七世紀的荷蘭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