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主任 事實上(1 / 2)

事實上,自打來到江州,星雨的每一天過得既規律又平淡:認真工作,堅持碼字,拚儘全力不讓現實打敗。

二分廠焊接一班是個溫暖的小團體,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儘管恐懼社交,她不想給人以孤僻的印象:待人接物儘量隨和,師傅的教導悉心遵從,車間領導安排的加班加點,隻要有空都會答應……她不會主動張羅什麼,一旦有好玩的事,大家都不會忘記叫上她。她是人群中最安靜、最沒有存在感的那一個,卻又是聚會中最最頂用的幫手。

大概是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讀書碼字上,儘管已經生活了一年多,星雨對江州的本土文化依然陌生,方言依然聽不太懂,車間裡的人想要跟她說話,都得改成普通話,不然極易產生誤解。

至於誠意和客套的界限在哪——也不清楚。比如齊嶽昨日說,晚上請她吃飯。時間地點都有,她不知道是去還是不去,也不好意思多問。

星雨很小就開始掌廚,家中又有兩個飯量極大的男人,她知道請客吃飯要做很多的準備。如果齊嶽決定請客,一定會提前通知母親,不然誰也不能在短時間內變出一桌子的菜來。假如有事取消,他也應該第一時間通知到星雨。

可是,上午齊嶽來車間開會,她和師傅都在,其間兩人還聊了一會兒,之後齊嶽就回工藝處了,請飯的事完全沒提。

生怕失禮,她提前買了一瓶紅葡萄酒放在工具櫃裡。惦記了一天,下班前遇到娜娜提及此事。娜娜說,江州的風俗:男女交往到一定程度、確定了戀愛關係、的確會去對方的家中吃飯、拜見長輩,一般在認識一兩個月之後。

“你答應他了?”娜娜問道,“做他的女朋友?”

“沒有哇。應該就是普通的請飯吧?他說楊主任特彆好客,車間裡很多人都去他家吃過。”

“沒錯。我也吃過,不止一次。”娜娜說,“但都是一去一大群,沒有單獨去的。隻叫你一個,意思肯定不一樣。”

“也許隻是隨便說說?”

“那不會。”

“上午見到齊嶽,他也沒提。”

“不應該啊。查下手機,有沒有短信?”

廠裡的製度,上班期間不能玩手機。正好下班時間到了,星雨連忙去工具櫃看手機,並沒有相關的短信。

“要不,我幫你問問?”娜娜掏出手機。

“彆彆彆,千萬彆!”星雨急忙攔住,“也許他已經忘了,那就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惦記著這頓飯呢。”

“那可不得惦記著。”娜娜笑道,“傻不傻啊你。他媽是車間主任,他爸是勞人處長,這麼重要的人物請你吃飯,多好的事兒!不論你是不是齊嶽的女朋友,都得跟他們混熟咯。設備廠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到底還是個人情社會。有他們托著,以後辦什麼事都方便。”

星雨倒沒有想到這些,依然糾結著是去還是不去。回想當時齊嶽的語氣,也不像是玩笑。也許他認為這事兒已經說定了,不需要再提醒。可星雨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去他家,尤其有父母在場的情況。萬一人家沒想請客,白眉刺眼地上了門,那場麵想想都丟人。

“我不大懂江州這邊餐桌上的規矩。”星雨小聲問道,“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真想知道?”

“當然。”

“那我可就直說了。”娜娜抱著胳膊看著她,“你有三個毛病需要改進:第一,吃麵條不能大聲。第二,不能用筷子敲碗。第三,一次隻夾一樣菜,不能一趟就把很多菜都夾到碗裡。——這些都是江州最最基本的吃飯禮儀。年輕人在一起怎麼吃都無所謂,老一輩的人——看中這個。”

一襲話說得星雨滿臉通紅,這些習慣都是她在家中自然習得的。

比如父親吃飯必敲碗,而且敲得響亮,以示吃得開心。而她會一次夾很多菜進碗裡,留著慢慢吃。一次如果沒有夾夠,第二趟就沒有菜可夾了。

離說好的六點還有一個小時,她在車間裡等了二十分鐘,齊嶽沒有現身,也沒接到確認短信,隻得訕訕地騎車回家。

冰箱裡還有一些剩菜,她煮了一碗麵,將剩菜伴在裡麵快速吃完,正打算把家裡收拾一下開始碼字,手機忽然響了,是齊嶽。

“小潘,你在哪兒?”齊嶽問道,“快到了嗎?”

“我?……我在家呢。”

“不是說好六點來我家吃飯嗎?”齊嶽的聲音有些著急,“忘了?”

“沒忘,隻是——”她看了看表,六點過十分,“上午見到你,你沒提起這事兒,我以為隻是隨便說說……”

“怎麼可能?當然是認真的!我媽特地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呢。”

“哦,對、對不起!我馬上過來,馬上到!”

她著急忙慌地抱著那瓶葡萄酒出了門,跳上自行車就往宿舍區趕,剛騎了五分鐘車胎爆了。坐公汽已經來不及了,她一咬牙,打了一輛出租,又趕上了晚高峰,車開得比烏龜還慢,等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齊嶽家,已經六點四十了。

幸運的是,對於她的遲到,齊嶽的父母並不介意,至少表麵上沒有。

桌上的菜涼了,誰也沒有動筷。星雨不知如何解釋,齊嶽連忙把錯攬在身上,說自己說錯了時間。楊美蘭接口笑道:“我家嶽嶽打小就粗心,從小學到大學——不論什麼考試、不管有多簡單——從沒拿過一百分,一次也沒有。”

幾個輕鬆的玩笑之後,話題很快就聊開了,但主要是在齊家三人的口中流轉。星雨很少主動說話,隻是認真地品嘗著每一道菜,衷心地讚美它們。吃到特彆喜歡的,還向楊美蘭請教具體做法。她知道隻要把話題鎖定在廚藝上,就是安全的,再怎麼說也錯不了,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在此之前,星雨在車間裡見過幾次楊美蘭,沒認真說過話,大家都叫她“楊主任”。楊主任喜歡穿一身黑,隻在領口處佩帶一條鮮豔的絲巾,加上經常在腦後盤一個圓髻——看上去就像一位空姐。

她的臉圓圓的,眉毛細細的,臉白白的,五官長得很開,笑起來很生動。人到中年,身子有些發福,但曲線還在,看得出是個精力旺盛、生活講究的人。相比之下,齊嶽的父親齊峻因為有一張國字臉看上去更嚴肅、更有乾部味兒。他的話不多但十分得體,會把主場的光環留給妻子,如果出現冷場,會立即拋出個笑話把氣氛搞活。又或者看見星雨太過安靜,也會主動找她說話。

一番交談下來,星雨看出這一家人在社交上大概就數齊嶽的段位最低了。長年穩定的親情潤澤,他在家中有著自由暢快的表達,是關注的焦點、寵愛的中心、就像一棵地勢優越、營養充分的橡樹,越是這樣反而越不可能長歪。

楊美蘭不旦在工作上是一把好手,在家務上也是大包大攬、精益求精:同樣的大小、同樣的格局——齊嶽的家可以說是蔡師傅家的反麵:處處一塵不染,主人好像是個重度潔癖患者。家具、窗簾、牆麵、地磚都是白色的,就連廚房裡最容易藏汙納垢的灶台、砧板、抽油煙機都擦得鋥光瓦亮、好像這家人從不下廚。

除了乾淨,這個家還充滿了生活的情趣:窗邊種著綠植,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陽台上擺著竹椅、吊著鳥籠、還掛著一排太陽能的小彩燈。就連家具的擺放、色彩的搭配、牆上的掛畫都像是從家居雜誌裡拷貝出來的——光亮、柔和、舒適、溫馨。

因為緊張,事後星雨很快就忘記了那一頓飯的各種細節:誰的段子最逗,哪道菜先吃完,自己喝了幾杯酒,有否違背餐桌禮儀……等等,直到楊主任把話題轉到了家常:老家在哪兒?家裡都有什麼人?做些什麼工作……之類。這當然是飯桌上最最普通的話題,可星雨最怕的正是“家常”二字。

她的家不正常,越解釋越不正常,以至於隻要一提起就有崩潰之感。每到這種時候,敷衍和謊言是她最後的抵抗。她泛泛地說:老家在石淙。家中有父親哥嫂、都是農民、種菜為生。

“那——你媽媽呢?”楊美蘭自然而然地問道。

“不在了。”星雨說,見齊嶽父母瞪大眼睛意猶未儘地看著她,頓了頓,又加了兩個字,“因病。”

從小到大隻要是填表,在“母親”一欄裡星雨填的都是“孫桂英”,也就是父親的第一任妻子。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孫桂英是自己的生母。長大後聽到傳言向父親求證,挨了一頓痛打,至此再也不敢在家人麵前提起王素清。孫桂英的確死於重病,這樣回答也不算錯。更何況那次見過王素清後兩人再無交集,又何必向人提起。

平心而論,作為母女她們已經錯過太多,重建親情已變成一件彆扭的事情。星雨知道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哥嫂是什麼樣的人,沾上自己就等於沾上了他們,所以母親的絕決不難理解。車間裡誰也不知道星雨還有個生母住在江州,而且住得很近。對她來說,隱瞞身世早已成了習慣,她可以做到臉不紅、心不跳、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你爸身體還好吧?”楊美蘭關心地問道,“在老家生活得怎麼樣?”

“我爸……身體不大好。前段時間腦出血,一直臥床不起。”

楊美蘭輕輕地“哦”了一聲:“病成這樣可離不了人,是你哥嫂在照顧他?”

“他們也不住在老家,我這邊也請不了長假。我哥就找了個親戚照顧他,我每個月寄些錢回去。”

“難怪嶽嶽說你每天下班還要去咖啡店打工,真不容易。”楊美蘭歎了一聲,“跟你一比,我兒子就是蜜罐子裡泡大的,除了考試做題什麼都不會。”

“他還挺能乾的,在工作上。”星雨小聲地替齊嶽辯護了一句。

那一瞬間,齊嶽向她投來溫柔的一瞥。楊美蘭正在夾菜,身子隨即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