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雨第一次比較確定找到了原木,是在鹿城咖啡工作的第三個星期。
那段時間,她正為怎樣合理地避開齊嶽發愁。楊主任找她談話後不久,二分廠從國外引進了一台自動彎管生產線,廠家派了幾名工程師過來安裝。齊嶽仗著英語優勢,主動請纓下廠協助調試並充當翻譯,加上工藝處正好有個研發項目也在這邊,一事不煩二主,齊嶽就這樣名正言順地天天往車間跑,和焊工班的人混在一起,稱兄道弟。
星雨也不好一見他就走,顯得有些刻意。齊嶽過來搭話,她也不能不理,否則太過矯情。實際上,隻要星雨還在這裡上班,就不大可能避開工藝處的人,這是工作性質決定的。思來想去,也隻能以平常心待之。
漸漸地,她發現齊嶽是她打交道的工程師中最有“工人味兒”的一個,沒有半點知識分子的清高,喝酒、打牌、麻將、桌球樣樣玩得開,還加入了車間的足球隊,經常打聯賽。
有一次,星雨和幾個工友坐在車間裡吃午飯,不知怎麼就聊到了澳大利亞,齊嶽於是說:“這麼熱的天,要是能去澳大利亞就好了,那裡正好是冬天。”
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叫李輝的油漆工,好奇問道:“咱們這是夏天,怎麼到了澳大利亞就成冬天了,你是不是弄錯了?”
星雨正在吃鹵雞蛋,差點噎住。這位居然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麼?她看了一眼齊嶽,琢磨著他會從哪個知識點講起,地球自轉與公轉?南北回歸線?黃赤交角?
沒想到齊嶽哈哈一笑,擺了擺手:“嗨,這有啥,天下怪事多了去了,沒準哪天太陽還從西邊升起呢。”
李輝忙說:“西邊升起?那可不行,太陽還得從東邊升起吧?不然可就亂套了。”
星雨以為大家會就這個問題繼續討論,直到弄清楚為止,沒想到話題已經跳到了青年街最近新開了一家KTV,大家相約著一起去K歌。
吃完午飯,星雨在過道上遇到齊嶽,忍不住問道:“李輝問起南北半球季節相反,剛才你為什麼不解釋清楚?”
齊嶽擠眼一笑:“他要是想知道,上網一查就知道了,何必當著這麼多人的麵給他難堪?再說他工作勤勤懇懇、掙錢足夠養家,地球是不是圓的根本不重要。”
“誰說的?”星雨眉眼一揚,“普及一下天體物理還是有必要的吧,多有趣的一門學科呀。”
“沒必要。你要是真喜歡天體物理,我可以推薦一本科幻小說給你。故事雖然有點異想天開,科技的部分相當硬核。像我這種挑剔的讀者都找不出什麼大的漏洞。”
“哦?”
“是本網絡小說,我一直在追,”齊嶽掏出手機,點開一個網頁,“你看——”
星雨愣了一下,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頁麵,正是原木的《紫星一族》。
“你看網絡小說嗎?”齊嶽問道。
“偶爾看看,”星雨舔了舔嘴唇。“看得不多。”
那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齊嶽會不會就是原木?但她很快否定了。
應該不是,不可能這麼巧。而且齊嶽不怎麼喜歡咖啡,更愛可樂和啤酒。
“那天你提到米蘭·昆德拉,我就知道你趣味不低,看小說都奔著諾獎作者去買。”
“你知道米蘭·昆德拉,說明你的趣味也不低啊。”
“嗐,”他笑,“他是我前女友最喜歡的作家,我還買過一本《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送給她過生日呢。我自己的趣味比較通俗,看書純粹是為了圖消遣。這《紫星一族》還是彭勁推給我的,一看就放不下來了。”
坦率地說,星雨不覺得原木的寫作水平比自己高到哪裡,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黃金三章”。每次開新稿,原木都會把大量的精力放在如何寫好開頭上,讀者隻要看了頭三章,都會覺得很難舍棄。
星雨溜了一眼頁麵上的記錄,又是一驚:“喲,還打賞了?”
“那可不。彆看這些寫手在網上呼風喚雨,日子未必好過。尤其是全職的,連最基本的五險一金都沒有。上個月不是還猝死了一位,才27歲,都上熱搜了!”齊嶽摸了摸腦勺,“我嘛,每次給個幾塊、幾十塊,算是鼓勵,要是哪章讓我看得特彆舒爽了,也會給個一百、兩百的,積少成多,至少保證他能活著把故事寫完啊……”
“這網站我也有看,”星雨眨了眨眼,“我比較喜歡武俠。”
“哈!武俠?”齊嶽喜上眉梢,“武俠我也喜歡的,隻要榜單上有的,基本上都會去翻一下,你在追哪本?”
“《關河冷劍》。”
“那本啊,”齊嶽搖了搖頭,“看過兩章,棄了。”
“……”
此時的星雨在眾神網上“小神”的地位已然穩固,不僅擁有幾個讀者群,還有一個小規模的書迷會,會長名叫“白象”,不知是男是女,星雨從未與他(她)有過私聊。原木那邊,書迷會則大得多,還有自己的官網和官微,會長“瑟瑟”是他的頭號粉絲。每當原木首發新文,網站的編輯會聯合官微共同舉辦宣傳活動,原木作為東道主會提供一些獎品,所以與瑟瑟有線上的交流,知道她是個女生。
作為一個在網上寫作超過五年的作者,星雨見過各式各樣的評論,也當然遇到過一些讓她委屈、難受、氣到吐血的批評,但她不會爭辯,更不會加入罵戰,最多隻是自我消化。
福樓拜曾經說,小說家應該像上帝那樣,創造而不議論——星雨深以為然。
《關河冷劍》是星雨的第三部小說,自認為情節豐富、技法成熟、在眾神網上的點擊、評價都不錯,可以說是拿到了寫作以來最好的數據。沒想到被齊嶽“兩章棄”,她的心裡不禁湧起了一股酸味。
“為什麼呀?”她問。
“文風陰暗。”
“……”
“作者心裡絕對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 * *
下班後來到咖啡店,星雨一直精神恍惚,不斷反思自己的文風怎麼就“陰暗”了,心裡怎麼就“有病”了,《關河冷劍》究竟是哪裡惹到齊嶽了?齊嶽不是喜歡《紫星一族》麼,《紫星一族》的作者大大對《關河冷劍》也是讚不絕口的呢。這麼一想,星雨慶幸自己沒有答應做齊嶽的女朋友,對他的文學品味又多了一層鄙視。
天氣難得涼快,店門外的涼亭上擺了幾張散桌和一圈藤椅。
茶歇時分,星雨買了一個牛角包當晚飯,就坐在藤椅上吃了起來。旁邊座位上有個男人正在抽煙,手裡拿著一本書。見她坐下,問道:“您介意我抽煙嗎?介意的話我可以掐掉。”
“不介意。”
明亮的桌燈上有幾隻飛蛾,翅膀撲騰的聲音有些刺耳。她一眼認出抽煙者就是那位買過鹹味甜甜圈的“宋承憲”。這次他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純白的襯衫上係著條紋領帶,燙得沒有一絲褶印。洛南路除了大學還有很多科技公司和銀行,但沒什麼人穿西裝,特彆是夏季。
他看上去三十七八、或者四十出頭,身量修長,比例勻稱,舉手投足有股乾練精致的商務範兒。男人二十,你會期待他英俊歡快、活力四射,到了中年,他就是男人最好的樣子:從容內斂、冷靜自持,生活已經被他安排妥當,歲月篩去了無知與輕狂,眼角的微皺和些許的抬頭紋反而加深了他的魅力。
儘管如此,對於21歲的星雨,他也是個老男人。她完全沒料到原木會在這個年齡段,但這正好解釋了當初的他為什麼可以花那麼多錢請人代筆,且不止一次。也解釋了他的小說為什麼會有那麼紮實的知識儲備和豐富的人物關係——沒有一定的社會經驗是做不到的。
“宋承憲”笑了笑,將書一合,把煙掐掉了。她注意到他的手上沒有戒指,一個穿西裝的人娶了妻,應該是會戴婚戒的吧。
“您在看什麼書?”她主動問道。
“曆史書。”他一麵說一麵把書的正麵翻了過來:《普通人:101後備警察營以及波蘭的最終解決方案》。
她的呼吸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他,發現他也在看著自己,目色清冷,大概是覺得這個想搭話的女孩有點莫名其妙吧。說罷將臉看向一邊,繼續吸煙。
“好看嗎?”她又問。
“還不錯。”他點了點煙灰,目光終於回到了她的身上,“一個朋友推薦的。”
星雨向原木介紹這本書時,還沒有中文譯本。過了幾年,中文譯本出版了,為了第一時間買到,她連跑了幾家書店。書是她擅長的話題,但她不想暴露自己。再說,他看上去也沒什麼心情聊天。她於是安靜地吃著牛角包。
新鮮的牛角包十分鬆脆,一邊吃一邊掉渣,她很尷尬,用紙巾接著,又不敢張大口,怕吃相不雅,幾乎每吃一口都要偷偷地瞄他一眼。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也沒有繼續看書,隻是茫然地看著夜空。
當星雨的心理活動差不多夠寫五頁紙的時候,“宋承憲”終於轉過頭向她問道:“您的口音很特彆,您不是江州人吧?”
“不是。”她可不想談起家鄉,“您經常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