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福楊記 幾年不見(1 / 2)

幾年不見,蕭有田像是老了十歲,衣衫破舊,胡子拉碴,一雙發黃的眼珠滿是血絲。他的樣子變了許多,但眼珠沒變。

星雨想起十幾年前那次骨折,被哥嫂嫌棄,在他家裡住了一年零兩個月,天天麵對的就是這雙毫無生氣的眼珠。因為這個,村裡人對蕭有田都另眼相看,平日裡爛泥糊不上牆,沒想到還有這份擔當。這蕭有田雖然是哥,從小蔫裡吧唧,在家中說話還不如妹妹有分量。妹妹嫁了就跟潘星奎混在一起,好像他的馬仔。日長月久,硬生生地把自己混成了潘家的一員。

星雨渾身一震,脫口喝道:“滾!馬上滾!”

安靜的咖啡店被她這麼一吼,所有的人都扭過頭來。陶然嚇了一跳,小聲道:“星雨,怎麼了?”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看著蕭有田,不再吭聲。

後麵一位女大學生不樂意了,正色地說:“農民工也是人,人家怎麼就不能喝咖啡了?不帶像你這麼歧視人的,什麼素質!太不象話了!”

“對不起,這位大叔,”陶然趕緊跑過來息事寧人,“您請這邊坐。”

“我不坐!”蕭有田滿臉通紅,大聲嚷道,“我要見你們老板!”

薊千城聞聲走過來:“我是經理,怎麼了?”

“我在這買咖啡,服務員讓我滾。”

薊千城眉頭一皺:“潘星雨,向客人道歉。”

她一聲不吭的站著,牙關緊咬、神態抗拒。

“付錢買了咖啡,就是店裡的客人。”他的火也大了,“你怎麼能對客人爆粗口呢?”

“……”

“潘星雨?”

“對不起。”她隻好說。

四周人聲喁喁,而她的腦袋卻是一片空白。腦門子的汗滴到臉上,傷口痛如刀割。她不知道薊千城說了些什麼,陶然終於把蕭有田請到了窗邊的座位,為了安撫,薊千城特地走過去跟他聊了幾句,送去一盒免費的甜點。她麻木地守著收銀機,機械地點餐,直到打烊,這才更衣離去。

她不知道蕭有田是怎麼找到的自己,猜他一定沒有走遠,果然,出了店門,下了台階,還沒走到公汽車站,一個黑影從樹叢裡竄了出來,將她攔住。

“星雨。”蕭有田將手裡的煙猛地吸了一口,扔到地上,用腳踩住。

她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他快步跟上,一把拉住她的手:“是你哥讓我來找你的。”

她用力一甩,將手甩開:“找我?找我乾嘛?”

“他同意我娶你,收了我十萬塊錢彩禮。”他繼續攔住她的去路,“你要麼跟我回家,要麼還我十萬塊。”

“蕭有田,你怎麼可能會有十萬塊?”星雨冷笑,“一百塊都沒有吧。”

“手氣好,買碼中了六萬,向人借了四萬的,不信問你哥。”

“我還有個爸,我哥說了不算。”

“你爸?你爸更狠。他要十八萬八,我好說歹說才變成了這個數。”

“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報警了!”

“報什麼警,小兩口親熱,警察才不管呢。”蕭有田猛地拉住她的胳膊,用力往懷裡一扯,歪嘴笑道,“星雨,你忘了小時候我是怎麼照顧你的?椰子剛死的那幾天,要不是我過來接你,你已經被你哥揍死了吧?這可是救命之恩啊。田哥早就喜歡上你了,好不易發了筆大財,也全都花在你身上。”說話間忽然低下頭,將嘴湊到她的頭發上深深吸吮,“好香啊,你用什麼肥皂洗頭這麼好聞?跟哥哥回家吧,星雨。”

她大怒,對著他又踢又踹,無奈個頭矮小,根本不是對手。越是掙紮,他拽得越緊,怕她喊叫,用力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到馬路後麵的樹蔭下死死摟住。正在這時,星雨看見馬路對麵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向東駛去,她對著蕭有田的手猛咬一口,不顧一切地叫道:“救命呀!”

那人聞聲猛一刹車,一個急轉彎,向他們直衝了過來。

她認出是薊千城。

眼看到了路邊,薊千城從車上跳下來,一把扭住蕭有田的衣領,將他從星雨的身邊扯開,衝著他就是一腳。

蕭有田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臥槽!”薊千城罵道,不等他起身,撲過去對他就是一頓猛捶。一直捶到蕭有田鬼哭狼嚎,星雨怕出人命,這才拉開薊千城。

蕭有田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樣子狼狽極了,一臉是土,鼻子也出血了,“呸呸呸”地往地上吐了幾口沙子,借著路燈,這才看清是薊千城,不禁氣急敗壞地指著星雨對他吼道:“你知道這女人是誰?我未婚妻!她哥讓我來找她聊彩禮,媽的你插進來算怎麼回事?”他說得振振有詞,但鄉音很重,星雨打賭薊千城根本聽不懂。

不料他居然聽懂了所有的關鍵詞:“未婚妻?也就是說,她還沒有嫁給你囉?那在法律上,她就跟你沒關係!”他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潘星雨,打110報案,說有人當街劫持婦女。咱們到公安局說理去。”

蕭有田一聽“公安局”三個字,猛一甩手,撒腿就跑,一瞬間就沒影兒了。

* * *

因為幫忙趕走了蕭有田,薊千成說要請星雨吃宵夜,星雨沒好意思拒絕。儘管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蕭有田挨了一頓打的可怕後果:他肯定會向哥嫂告狀。潘星奎拿了十萬彩禮,也不可能袖手旁觀,何況還有蕭金桂在旁邊煽風點火。這麼一鬨,沒準把哥嫂一家都招過來了,那可怎麼是好。

“前麵有個滿福楊記,”薊千城問道,“你吃過麼?”

她搖頭。

“那走吧。”

“啊?”

“去吃啊。”他懶洋洋地說,“江州最正宗的蘭州拉麵就是它了,我讓老板給你多加香菜。”

她磨磨蹭蹭地跟著他來到一個門麵刷成翠綠色的小店,玻璃大門敞開著,門口一字排開七八張小木桌,煙霧繚繞。在這個時間段還有生意的,當然是燒烤。星雨本來就餓,聞到肉香,肚子咕咕直叫。

“外麵煙大,去裡麵吃吧。”薊千城帶著她進門,找了個靠窗的卡座,兩人麵對麵地坐了下來。

桌上放著印好的菜單,薊千城讓她隨便點,星雨舉棋不定地研究了半天,說:“不如你幫我點吧,什麼都行。”

“有忌口嗎?”

“沒有。”

“寬麵?細麵?”

“細麵。”

他解釋說細麵還分好幾種——毛細、二細、三細之類。

“毛細。”她說。

他去前台點餐,星雨趁機看了一眼四周。店麵不大但很乾淨,裡麵有十來張桌子,零零星星地坐著幾個客人,每人麵前一個大碗,個個吃得大汗淋漓。後廚就在不遠處,隔著布簾,不斷有蒸汽湧進來。她忽然想起臉上剛點的痣,醫生叮囑過不要吃辣,為避□□汗,也不要吃很燙的東西,不禁有點後悔跟他來這裡。

不一會兒功夫,薊千城端來了兩碗麵,外加一碟香菜。

“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我讓他們把辣油放在旁邊,你酌情自己加吧。”他一麵說一麵把旁邊的櫃式空調擰大了一檔,又調了調風向,她臉上本來有些汗意,被風一吹,涼爽之極。她的座位靠近空調,看來是他特地選的,倒是個細心人。

她掂起筷子吸溜吸溜地吃了起來。剛吃兩口,想起娜娜說過江州的風俗以吃麵發聲為不雅,頓了一下。隨即又覺得在薊千城麵前犯不著裝什麼斯文,於是又繼續吸溜吸溜地吃著。再看薊千城,也吃得歡快,動作與她完全一樣,但嘴裡就是沒有聲音,也不知竅門在哪。

喝下一大口湯後,薊千城放下筷子說:“潘星雨,我請你吃麵,是想正式地向你道歉。”

“嗯?”

“那天,我不該懷疑你是小偷,更不該搜查你的包。我錯了,請求你的原諒。”

她隻好也放下碗,點了點頭:“OK,我原諒你,但有一個條件。”

“請說。”

“今後不許叫我‘潘大海’。我不喜歡有綽號。”

“記住了。”他想了想,鄭重地說,“潘星雨,貌似咱倆從第一麵開始就有點兒不對付。不如吃下這碗麵,一切從頭開始?”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星雨在心裡“嗤”了一聲。她就是個臨時工,薊千城沒必要這麼上杆子地經營早已破損的上下級關係吧?是的,她不喜歡薊千城,可也沒到達憎恨的地步。是的,薊千城喜歡找碴,但不隻針對潘星雨,他也經常挑陶然的錯,毒舌起來就是一副欠揍的樣子。

陶然早已習慣,要麼息事寧人,要麼據理力爭,逼急了就硬懟——“彆看他凶巴巴的,其實是個色厲內荏的家夥,又是處女座——吹毛求疵、忽冷忽熱——在所難免。跟這種人相處,最難熬的就是頭三個月,三個月過後,未必會發現什麼優點,但肯定不會再怕他了。再說,城哥的美貌擺在這,要是不小心進了娛樂圈,十米之內都沒法靠近。你就當店裡養了隻巨好看巨可愛的貓咪,天天免費給你吸,偶爾被它抓兩下就算了唄。”自從聽了這話,星雨立即端正態度,把薊千城當作一隻貓看,日子頓時好過多了。

“從頭開始?”她不解,“什麼意思?”

“就是真誠、坦率、友好、尊重的那種開始。前麵的那些不愉快——翻篇了。”

他越這麼說,氣氛越是詭異,星雨揣測著話的含義,筷子懸在空中,半天沒有放下來。

他們互相愣愣地看著對方,都在等誰先說出下一句話。

“可以嗎?”他問。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