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雨默默地看著袋子裡的蘑菇,半天沒有說話。
她常常想,一個像薊千城那樣的人——從小到大不缺錢,讀書就業順風順水,麻煩事有大哥頂著,可以自由地管理時間,父母雖然不在,但被養父母視如己出——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呢?她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達到他的起點。
每天夜裡,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董霏、陶然和那位隻見過一麵穿著泡泡袖,長得好像芭比娃娃的羅曉薇,在腦中畫一個PMI表格,一項一項地列出來分析。這些女孩各不相同:董霏熱情前衛而有攻擊性,陶然能乾大方懂人情事故,曉薇文靜精致、清純溫柔,自己矮小敦實、性情冷淡——僅憑這些,完全無法歸納出薊千城的興趣點。她們是海上漂浮的泡沫,誰也看不到潛伏在深處的海怪。
“這可不是一種明智的死法。”星雨在心中說道。她很好奇,但沒有多問。
石淙氣候濕潤,湖泊眾多,因此盛產蘑菇。鄉民錯食蘑菇致死的事件偶有發生。而這當中的頭號殺手就是“死亡天使”,不僅毒性最強,而且沒有解藥。最最糟糕的是,吃完之後,症狀不會馬上出現,過幾個小時才開始惡心腹痛,接著就是暴發性嘔吐,然後渾身發紫、昏迷不醒——死亡過程長達兩到六天。
“那時候她剛生下孩子不久,情緒本來就差,又遇到很大的刺激,”薊千城坐在草地上,嘴裡嚼著一根草,“一個人遠在國外,身邊沒人開導……”
他斷斷續續地說,她安靜地聽,故事像碎片一樣散落在地,她一片一片地拾起來,卻拚不出一張完整的圖。但她能猜出大概:他的生父因為某種原因與妻子分手,明知妻子懷孕,卻把她留在國外獨自待產。抑鬱加憤怒,妻子選擇自儘。
“那個孩子就是你?”
“嗯。”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摸來摸去,好像一個抽煙的人在找打火機,“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她想自然生產,在病床上折騰了一天一夜也沒生出來,隻好緊急剖腹。之後恢複得很慢,身邊也沒人照顧,跟家裡人早就鬨僵了。”
她遞給他一瓶水,他喝了一口,繼續又說:“走的那天,她把三個月的我托付給鄰居家的太太,說是要去林子裡散步,順便采點蘑菇回來,就開車離開了。到了晚上,人還沒回,鄰居太太以為她迷路了,讓自己的丈夫出去找。那一帶有很多森林,但天已經黑了,丈夫找了半天沒找到,就報了警。警察找了三天,隻找到她的汽車,還是沒找到人。最後她是被一位獵人發現的,已經去世了,身邊有個小籃子,裡麵裝滿了‘死亡天使’。她吃了很多毒蘑菇,以為量大就會死得快,但半天也沒上路,隻好用刀子割腕。跟生孩子一樣,受了兩茬罪——現場一片血腥。”
“這些你怎麼會知道?”星雨看過一些報道,產後抑鬱症是個可怕的東西,很多母親在離開世界時甚至會帶走自己的孩子。
“那位鄰居後來去世了,我找到了她的丈夫。但我沒說我是那個孩子,隻說是受朋友之托,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
“所以你是在國外出生的?”
“波蘭的羅茲市。聽說過嗎?”
她搖了搖頭。
“我姨媽聽到妹妹失蹤的消息,就和外公外婆一起飛了過去,辦完喪事後把我帶了回來。我在波蘭也就待了三個月。”
“不敢相信你媽會舍得離開你。”星雨歎道,“後來你還去過波蘭嗎?”
“去過。五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去了。找到了鄰居,還特地去了那座森林,在我媽去世的地方采了一袋子蘑菇——那裡真有很多死亡天使。”
星雨在心中算了一下,這正是他們第一次在網上相遇的時間。他因為要去波蘭吊唁母親,無法更新小說,所以請她代筆。她感到自己的世界晃了一下,往事一件一件地跳了出來,紛紛露出自己的真麵目。
“我其實不大相信母性這種東西。”
“這個我還是相信的。”薊千城說,“我姨媽對我很好。她是攝影記者,和我姨父常年在外出差,生了鹿哥也不著家,把他交給我外婆帶。後來有了我,外婆帶不過來,姨媽隻好轉崗做了編輯,從此天天在家陪我們玩兒,鹿哥樂壞了。”
“難怪鹿哥喜歡你。沒有你,他一年都見不到媽媽呢。”
“哈哈,算是吧。”
他說起自家事時,是另一種腔調。聲音又低又軟,夢話一般,星雨在工廠待久了,聽力不佳,為了聽清他說的話,隻好把身子向著他的方向湊,屁股沒坐穩,“噢”地一聲,歪在他身上。
“城哥,我想問你一件事,”她坐直身子,“我想知道真實的答案。”
“請問。”
“你是個善良的人,也很有錢,你可以儘情地選擇你喜歡的扶貧對象。為什麼是我?”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迷惑:“扶貧?我有麼?”
“不說實話是吧?”她摘下頸中的天珠,遞給他,“天珠還你。”
他不肯接。
“我可以靠自己的雙手過好我的生活,我不需要救濟。”
“行,我說實話。”他將天珠交到她手中,用力地握了握,“我不是在選擇扶貧對象,我是在選擇事業的夥伴。咱倆在一起,未必會成就美好的姻緣,但肯定會成就美好的事業。”
她看著他,目光動了動:“你確定?”
“開始的時候也不確定,但看了你寫的那幾章小說,是的,我確定。咱倆雙劍合璧,一定能大殺四方。”
他把她拉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葉:“走,回家吃蘑菇去。”
* * *
《七年十一天》是小說的名字,“星城”是他們共用的筆名。這兩樣都是他們在吃蘑菇的時候討論決定的。小說預計30萬字,完成15萬字後將在眾神網的女生頻道首發,然後日更直到完結。由薊千城負責申請一個新的賬號,關聯一個新的銀行卡,該賬號僅用於兩人的合作作品,產生的收入五五平分。為了防止日後發生分歧,薊千城還擬了一個協議,聲明作品的所有版權由兩人共同持有。未經同意,任何一方不能擅自處置。
星雨吃著吃著,心中升起一陣疑雲:她一直堅信‘藝術第一’,可這位城哥搞事情的架勢,卻怎麼看怎麼像個生意人。蛋糕還沒開始做,他已經在想怎麼分了。
那份協議,她看得十分仔細,條條款款中倒也沒什麼不公平的地方,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沒必要分得那麼清楚。
她們都沒有寫過言情,而這文類又是女生頻道裡競爭最激烈的,天知道貼出去會是什麼效果,點擊怎麼樣,能不能掙到錢?她也就是練練筆,寫著玩兒,新筆名一切從頭開始,無粉絲基礎,無作者收藏,編輯也未必看得上,撲街才是最大的可能吧。
城哥是不是太把它當回事了?
蘑菇湯、蘑菇意麵、三文魚燉蘑菇——他的手藝果然不同凡響,星雨不旦全部吃光,最後,他烤了幾片又香又脆的蒜蓉麵包,也被她蘸著剩下的湯汁吃了個一乾二淨。
他不讓她做飯,也不讓她洗碗,星雨無奈,隻好給他泡了一杯冰茶,坐在流理台邊陪他說話。
正午的陽光穿過高高的落地窗,灑到地上。環目四顧,她發現他的公寓異常整潔。和楊主任一樣,他喜歡白色。白色的沙發,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地毯,白色的櫥櫃。不是耀眼的純白,而是一種做舊的白色,白中有灰,某些地方,還故意做出斑駁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