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瞪圓了:“九歲?那就更不關你的事了!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椰子的死,明明就是你嫂子失職,她居然道德綁架你十幾年,還訛詐你兩百萬?我要是你,一分錢也不給。”
“兩百萬如果能買到心靈的平靜,對我來說,不貴。”
見她麵如死灰,他沒有爭辯,隻是歎了一聲。
* * *
“對了,”他換了個話題,“剛才你和董霏為什麼打架?”
“她說我是刁民。”
“什麼民?”
“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刁民。”
“不會吧。”他皺眉,“印象中董霏不是這樣的人啊。”
“怎麼不是?”她的脊背硬了硬,一絲冷笑蕩出齒間,“你自己就從沒有這麼想過?”
他瞬間無語,愕然地看著她,不知道戰火怎麼一下子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上班第一天,你就懷疑我是賊,一定要搜我的包,忘了?”
“……”
“當時的你,大概也認為我是個刁民吧。”
“星雨,”他的心胸開始起伏,但語氣保持鎮定,“關於這件事,我已經鄭重地向你道過歉了,而且你也答應過我翻篇了。”
“是道歉了,但你是不是也得承認——”她揚起臉,直視他的眼睛,“當時的你其實並不比董霏好多少呢?”
“這樣的指責有欠公平。”
“是嗎?”
“你知道我和他們不是一類的。”他又說。
“你的前女友和好哥們,一個說我是刁民,一個天天糾正我的口音——”她的火氣越來越大,“說你們是一類不冤吧?”
“潘星雨,”他努力地保持克製,“我知道你在生氣,所以隨便你怎麼說都OK。但你要真這麼想就沒勁了。”
“你知道什麼人最沒勁嗎?”她冷冷地說,“內心充滿偏見的人!”
他怔了怔,想為自己辯護,但終於什麼也沒說,舉起雙手,以一副投降的姿態轉身走了。
她看著他像一顆遊戲裡的彈珠,從陽台的門消失,從後院的門出來,行走在彎曲的小徑裡。
她給自己點了第二支煙,抽了兩口,以為會幫助自己整理思緒,嗆人的煙氣反而讓人更加恍惚。她感覺自己坐上了時光機,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扔到了過去。她有著驚人的記憶,特彆是那些曾經侮辱過、虐待過、欺騙過她的人,她記得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每一次場景,如果記不清,她會像個敬業的偵探那樣孜孜以求。而那些幸福開心的事,她卻非常健忘,甚至也不願想起。快樂是短暫的,痛苦永遠不會消失,每當她以為自己可以解脫,痛苦就會換一種麵目重新出現,將她一下子打回起點。
草地上的人群,有了一絲小小的騷動。
她看見薊千城在和董霏爭執了起來,董霏掩麵哭泣。
董霖衝過去對著薊千城就是一拳,兩人扭打起來。
她連忙衝了下去,跑到跟前時,他們已經被勸架的人分開了。
* * *
派對一結束就下起了大雨,鐘小磊讓星雨等一下,他需要幫楊森搬點東西。星雨不想與他同路,也不想搭其他人的便車,就說自己打車回去。沒想到下雨天根本打不到車,她於是借了一把傘,步行去前麵的路口坐公交。
馬路上全是泥水,高跟鞋是真皮的,她怕泡壞了,於是脫下來拎在手中。
走了不到五分鐘,一輛黑色轎車停到她身邊,車窗搖下來,露出半張臉,是薊千城。
“上車吧,我送你。”
她走得滿腳是泥,有點不好意思,但雨實在是太大了,於是收了傘,拉開車門坐到副駕上。
車徐徐駛入主乾道,很快並入高速。
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耳邊破了一道口子,上麵有塊指甲大小的血漬,額上也有一塊青紫。鐘小磊後來告訴她,薊千城之所以和董霖打起來,是因為他要求董霏向星雨道歉。董霏當然不願意,委屈得哭了,董霖心中本來有氣,一怒之下,就動手了。
她默默地歎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憋出七個字:“謝謝你送我回家。”
“嗯。”
“這裡……出血了,我有創可貼,給你貼上吧?”她輕聲又說。
“沒事。”
“會感染的。”
她記得錢包裡有一枚創可貼,掏出來一看,正好是透明的,於是撕開兩邊,貼在他耳邊的傷口上。
觸到臉頰的手指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以為他會躲閃,然而他隻是專注地開著車。
接下來是接近一個小時的沉默。
兩人之間似乎有個巨大的空洞,她想說點什麼填補一下,搜腸刮肚一個話題也沒想出來,隻好呆呆地看著車窗上律動的雨刮。
沉默像顆掉進鞋裡的小石頭,在她心頭磨來磨去。
她擰開收音機,搗亂似地在各個頻道之間扭來扭去,選了個無聊的訪談節目,以為他會受不了,會讓她關掉,自始至終,他沒發表任何意見。
快到家時,她終於說:“對了城哥,最近能幫我照料一下Momo嗎?我得回趟老家。”
他將車倒回車位,問道:“什麼時候?”
“晚上。”
他愣了一下:“今天晚上?”
“對。我爸病危,想見我一麵。”
她其實不想讓他知道,也向師傅請好了假。Momo本來打算交給媽媽,媽媽也說沒問題,但小狗有點認生,脾氣又倔,她怕媽媽管不住,思來想去還是交給他最穩妥。
他沉吟片刻,疑惑地看著她:“我記得你說過,老家那邊已經沒有任何讓你惦念的東西了——”
“是沒有。我隻是……想趁這個機會,回去解決一些事情。”
“我陪你去。”他掏出手機,開始刷機票,“航班號多少?”
“不用!不用不用!”她連忙捂住他的手機,“你千萬彆去!我的事情自己解決。”
石琮是個封閉的小社會,有很強的宗親勢力,村民教育程度低,也沒什麼法律意識。一旦出現糾紛,隻會按約定的習俗解決,外姓人攪進來會吃大虧。潘星奎因為塊頭大、好打架、曾多次參加宗族械鬥,凶悍暴躁無人敢惹。鄉親們和他說話都是小心翼翼,求他的地方也多,若是因水源、牲畜等問題與鄰村起了摩擦,講理不成、必須硬剛時,都會找他出頭擺平。潘星奎也是有求必應,因此攢下不少人情。
星雨不敢想象薊千城和自己一起回老家會發生些什麼。
“你去了隻會添亂。”她又加了一句。
他默默地看著她,眼皮眯了眯,目光閃過一絲疑慮,想了想,將手機塞回口袋:“OK。”
她上樓將Momo牽下來,連同一袋冰凍的口糧,放進車的後座。
臨走時,他又叫住她:“潘星雨。”
“嗯?”
“在江州,如果不挑位置,兩百萬能買下一室一廳。版權市場瞬息萬變,也許你以後會掙更多,也許,這兩百萬就是你此生最大的一筆收入。”
她安靜地聽著,沒有接話。
“不要把自己的血汗錢輕易地交給彆人。更不要以為你給了兩百萬,你哥就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
“一個寫故事的人,怎麼跟著彆人的情節線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