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琮 她得知(1 / 2)

她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是在一天前。

快下班的時候,娜娜接到了一個石琮打來的電話。焊工班的人都知道星雨不會接老家的電話,接了也說不在,星雨的父親和嫂子試過幾次之後就放棄了。

但這次,是星雨的哥哥打來的。哥哥讓娜娜務必知會星雨:父親病危,想見她最後一麵,有話交代。

星雨的第一反應是懷疑有詐,立即向二虎求證。二虎說潘德慶的病情的確開始惡化,這兩周都處於半昏半睡的狀態,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也不怎麼說話。一周前,潘星奎和護工起了爭執,護工一氣之下跑路了。二虎想過去探望,也遭到拒絕,因為他不肯將星雨支付給護工的錢交給蕭金桂代管,所以他也不清楚潘德慶目前的狀況。

星雨不知道父親有什麼事情交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是想對她有所懺悔。真是這樣,她倒願意聽一聽,也算是對耿耿於懷的父女之情做個了結。

最快的機票隻剩下了紅眼航班,下飛機後又轉了兩趟大巴,她終於在淩晨五點趕到石琮。二虎告訴她,鎮裡新開了一家雙河賓館。老板是他的嶽父,他本人也投了一些錢,賓館目前交給他的妻子張海霞打理。星雨認識海霞,她家在石琮有個小賣部,就在曬穀平麻將館的旁邊。小時候她經常去那裡打醬油。後來麻將館火了,裡麵什麼都賣,漸漸地將海霞家的生意擠沒了,隻好搬到彆處,兩家就此落下嫌隙。

怕與哥哥發生衝突,星雨不願意回家住,家裡也沒有她住的地方,於是讓二虎幫自己在雙河賓館訂了一間房。

她在石琮隻打算待一天,所以隻帶了一個雙肩包,裡麵除了換洗的衣服還有一些帶給家美、家麗的玩具。兩個侄女和星雨很親,算是她一手帶大的。如果這個家真有什麼讓她惦記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兩個小姑娘了。

走到賓館的門前,她不禁笑了。聽名字像個氣派的大樓,沒想到就是個農家小院。院牆因為刷著白白的石灰倒是十分顯眼。張海霞將她引進房間,星雨放下行李就問:“海霞姐,我爸怎麼樣?還好嗎?”

“昨晚見到蕭有田,說德叔已經醒過來了,話多,氣色也好,怕是回光返照呢。”

聽了這話,星雨一驚。她以為蕭有田在江州,沒想到他也回來了。

“我哥我嫂呢?也在家?”

“你嫂子在家,你哥帶著孩子還在遠陽。”

星雨本打算立即去看望父親,聽說蕭有田回來了,又是淩晨時分,就決定先吃個早飯,等天大亮了再去。哥哥星奎不在家,她倒是鬆了一口氣。先前之所以膽敢不接家裡的電話,拉黑哥嫂,就是想著自己已經離開了哥哥的殺傷半徑。假如哥哥就在身邊,那些狠話她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說出來一定會被打到靈魂出竅。

海霞帶她去了飯廳,那裡有蒸好的包子和稀飯,兩人於是一起進餐。

“星雨,這次回來,打算待幾天啊?”海霞問道。

“一兩天吧,看完我爸就走。”

“也好,最好不要碰到你哥。”她喝了一口稀飯,“你嫂子到處說你壞話呢,什麼翅膀硬了、飛高枝了,把哥嫂拉黑了,親爹的電話都不接了。你哥見到你,怕是要找碴的。”

不在石琮的日子,星雨從未斷過與二虎的聯絡。二虎也不是天天在石琮,家裡的很多消息是海霞提供的。海霞性情開朗健談,以前又在小賣部上班,是本鎮消息最靈通的人士。

星雨默默地吃著包子,苦笑著歎道:“隨便她怎麼說,反正我也聽不見。現在我大了,她們已經不能把我怎麼樣了。”

“倒也是。”海霞給她夾了一塊腐乳,“彆擔心,你哥欠了街坊鄰居好多錢呢,沒大事不敢回來。年初他找你二虎哥借了五千塊,說是急需周轉,一個星期就還,你看,到現在還沒還呢。不還就罷了,找他要還沒好聲氣兒,說妹妹在省城呢,有得是錢,讓二虎找你要去。我當時就想,星雨你可千萬彆回來,一回來,債主們聽了,那可不得了,門檻都得踏斷囉。”

星雨一聽,掏出手機,開始轉賬:“姐,這錢我先還給你。我哥欠彆人多少錢我不管,但二虎哥幫了我那麼多,我不能讓你們吃虧。”

海霞聽見手機一響,打開一看,臉紅了紅:“嗐,瞧我這張嘴。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家也不差這五千塊。再說我們隻借了五千,你不用還六千呀。”

“必須的,這一千塊是利息。”

* * *

星雨一夜沒睡,有些犯困。她想儘快見到父親,聽完他的交代,爭取下午離開石琮,避免碰到哥哥、蕭有田,或者那些催債的人。至於蕭金桂,躲是躲不過的,她也不想躲,在飛機上就已經做好了開撕的準備。

沿著青石板的小路走到家門口,老屋還是老樣子,隻是更加破舊了。

院子寂靜無聲,她輕手輕腳地走進父親的房間,還沒見人,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嗆得她幾欲嘔吐。

父親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牆的另一邊放著一口黑漆棺材,上麵鋪著黑布。這棺材是星雨上班不久父親要求她“孝敬”的,一是為自己的病衝喜,二是石琮鎮隻有一個棺材鋪,經常沒貨,若是趕上好幾位老人同時去世,就得去縣裡買,價錢也會貴很多,最好提前置辦。村裡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讓兒女事先買好自己的棺材,不會認為不吉利,在鄉俗中反而是一種孝順的表現。

儘管如此,猛一看見,星雨還是嚇了一跳,陰森森令人毛骨悚然。那棺材占據了臥室的一大半,以至於剩下的空間非常逼仄,加上原有的幾件家具,轉個身都困難。

她試了試父親的鼻息,還有呼吸。細心觀察了一會兒,確定隻是睡著了,於是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等待。氣味太濃,坐不到三分鐘又站起來,想去門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這麼一坐一起,弄出了動靜。父親哼了一聲,睜眼問道:“誰啊?”

“爸,我是星雨。”

他轉過臉來,光線太暗,看不甚清,過了片刻才說:“回來了?”

“嗯。”

父親已瘦到隻有一把骨頭了,牙齒也全掉光了。臉上隻有一層薄薄的皮,雙頰凹陷,說話時,能隱隱看見上下頜骨的形狀。床邊掛著一個尿袋,裡麵裝著褐色的液體,也不知多久沒換了。他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聲音微弱,星雨聽不清,湊過去聽了半天,才聽出父親想換一套乾淨的衣裳。

四下一望,牆角和棺材的間隙處,塞著一大堆臟衣服,上麵滿是蒼蠅灰塵,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換下來的。衣櫃空空如也,照顧他的人大概是無暇換洗,就把櫃子裡曆年存著的所有衣物、床單全部用光了。

星雨歎了一聲,找到一隻麻袋,將地上的臟衣一一拾起,拖到門外。心想這些東西就算洗了也要好幾天才能晾乾,於是打算去鎮東邊的商店先買幾件新衣和床單救急。腳剛踏出門檻,人還在院子裡,迎麵碰上了蕭金桂。

兩人同時站住。

“回來了。”蕭金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