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 新買的手機(1 / 2)

新買的手機上全是薊千城的短信,最近一條寫道:

“連續一周沒收到回複,敲門也不答應,想知道為什麼,以及你是否還活著。”

她在石琮派出所裡待了一夜,又在縣醫院住了三天,右手手腕骨折打了石膏,小腿和後背上有些燒傷,上麵全是水泡。醫生說不算重度,細心護理的話,三周左右可以痊愈,開了藥膏和敷料,讓她記得每日更換。

發現蕭有田燒死後,蕭金桂跑到派出所報案,哭天搶地、大吵大鬨,說潘星雨放火殺人。星雨這邊也報案說遭到蕭有田的綁架、襲擊和非法拘禁,第一時間驗了傷,上交了冰糖燕窩的飲料瓶,二虎和救火的鄉親們也紛紛作證。民警調查取證之後,因蕭有田已經死亡,案件最後做了撤銷處理。

潘星奎次日回到石琮為父親辦喪事,要求星雨負責喪事以及燒毀房屋的修繕費用,被星雨一口拒絕,父親的喪禮她也沒有參加。那幾天她一直住在縣醫院,身邊有二虎夫婦陪同,潘星奎一腔怒火在公共場合無處施展。星雨知道哥嫂不會放過自己,趁他們忙於父親及蕭有田的喪事,沒等傷情恢複,迅速坐飛機回到了江州。

手受傷沒法燒焊,師傅幫她請了三個月的假。媽媽要過來照顧她,星雨說她受過嚴格的焊接訓練,工作時可以左右開弓,左手完全可以做家務,炒菜、做飯、吸塵、拖地都沒問題。媽媽看出她不想被打擾,於是每隔一天給她送一鍋燉好的骨頭湯以及各色小菜,安靜地來,安靜地走,見家裡太亂問星雨要不要打掃,星雨說不用,她也沒有堅持。

不是回來的第一天,也不是回來的第二天,她也不記得是第幾天,她不再起床,被頹廢的情緒打倒,終日躺在被窩裡默默地流淚。她從不想傷害任何人,對世界無欲無求,如果可以,她恨不得變成一棵樹,安安靜靜地老去。可是命運卻從不報之以溫柔。隻要哥嫂活著,她永遠也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和啃齧。

廚房的水龍頭漏了,夜裡有很大的滴水聲。門外的任何響動都令她心驚肉跳,以為是哥哥來了。她整夜整夜的失眠,白日提不起精神,安眠藥也不起作用。

然後,偏頭痛開始了,奇怪地抽搐,一分鐘一次。她無法構思無法打字,就好像生活在重重疊疊的夢境之中,越來越不想吃飯,越來越難以起床,為了減少上廁所,連水都懶得喝……

摧毀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回來之後的第二天,她在眾神網的寫手論壇上看到了一則消息。在她寫劇本的那段時間,原木與一位筆名是“青檸”的女寫手開始合作一部科幻小說——名叫《時差》,看介紹也是一個時空穿越的故事。她立即想起自己與薊千城合作的小說《回音》,故事核是薊千城想出來的沒錯,大綱卻是她們共同擬定的,她也貢獻了很多新鮮有趣的點子。後來兩人鬨翻,項目不了了之,但這並不意味著薊千城可以把它拿出去與彆人合作,至少也該征求一下她的同意。

薊千城經常稱讚她的構思與文筆,每每讀到情深之處,甚至會感動流淚——她一度以為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是不可替代的“道友”。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拋棄自己另尋新歡了!

星雨越想越氣,加上手機在那場大火中已徹底毀壞,便不再理睬薊千城。

“我還在石琮,”她回複說,“處理一些事情。”

“大白天說什麼瞎話呢?”

“……”

“我知道你回來了,問過你師傅了。”

“我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

“你不用說話。但我要見你,我在你樓下。”

她穿著睡衣,披頭散發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看了他一眼,扭頭又回到床上躺下來,麵壁而臥。

她聽見輕柔的歎息。

他在客廳裡忙碌,大概是收拾東西。腳步輕柔,連拖鞋拍地的聲音都沒有。她知道家裡已經亂得不能再亂了:沙發上扔滿了衣服,地上有開著箱的行李,桌上是剩飯和一摞沒吃完的外賣。廚房更臟,池子裡堆著碗。冰箱的菜和水果都壞了,黃褐色的水滴得到處都是。

她聽見掃地的聲音、拖地的聲音、碗筷碰撞的聲音、陽台上洗衣機啟動的聲音——以儘量不吵人的方式慢慢運轉開來。

然後,聲音漸漸停頓,水龍頭的滴水聲也消失了。

巨大的虛空一下子填滿了。

回來後的第一次,她進入深度睡眠。

* * *

她在淩晨時分醒來,發現床單、枕頭、被子更換一新。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自己怎麼可能睡得那麼死。

空氣中有股好聞的香味,像新鮮剝開的柚子。床尾的箱子上多了一盞香熏燈,安靜地散發著淡淡的水汽。

她愣愣地瞪著天花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研究著上麵的水漬形成的奇怪圖案。

快到八點的時候,她起床去了趟廁所。洗手間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牙刷上有擠好的牙膏。她在心裡默默地笑了一聲。薊千城有嚴重的潔癖又不想讓人知道,更不想麻煩彆人。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矯情”,他包攬了所有的家務。

現在,狹小淩亂的浴室被他整理得好像星級賓館,找不到一根殘留的頭發。冰箱的雜物清空了,所有的菜盒、蛋架、隔板、抽屜都被他抽出來清洗得乾乾淨淨。過期的調料扔了,肉類按品種碼放整齊,又補充了一些新鮮的水果和飲料。

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到了客廳才發現他和衣躺在沙發上看手機。

“早。”他坐起來,將身上的毯子放到一邊。

她愣愣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想說話,我猜你也不想動腦筋,甚至不想哭也不想笑。你不需要動用任何情緒,從現在開始,直到手上的石膏拆除,把一切都交給我,像一個嬰兒那樣生活。”

她的目光有些迷惑。

“換句話說,就是在一起的‘獨處’。屋裡明明住著兩個人,但給你感覺是在獨處,我解釋清楚了嗎?”

她點點頭。

“OK,先幫你洗個頭。”他放下手機站了起來,“然後吃早飯。”

因為後背燒傷未愈,右手又打著石膏,她不方便洗頭。但媽媽說了,隻要任何時候想洗,給她電話。她可以來家裡幫她洗,也可以帶她去發廊洗,順便剪個頭。她懶得出門,也不想麻煩媽媽,就一直拖到現在。

他怎麼知道她需要洗頭呢?味道太重?

“早上在樓下碰到你媽了,帶了一鍋芋頭西米露。我說你沒醒呢,她就沒上樓,直接交給我了。”

“……”

“遛狗的時候我順便買了一些麵包,配它吃正好。”

她以為Momo回來了,四處張望,他又說:“Momo最近有點淘氣,怕影響你休息,就沒有帶過來。”

原來城哥也有生活氣十足的一麵呢。

她跟他進了浴室,搬張凳子在盥洗池邊坐下。他用保鮮膜包住她的耳朵和後背的傷口,試好水溫,開始認真地給她洗頭。

處女座的洗法,自然是一遍又一遍。他懷疑洗發水是假貨,說聞到一股化學藥品的味道,又批評她不用護發素,說後果是頭發嚴重打結。洗到一半,他決定不將就,跑到超市買了幾瓶認可的香波,回來將頭發又洗了一遍……

洗好吹乾後,她窩在沙發上,安靜地等著他做早餐。

收拾過的客廳整潔明亮,他告訴她在某個地方掛一幅畫,會擋住難看的插座。在某個地方掛兩幅畫,會平衡家具的顏色。在某個地方掛三幅畫,會讓整個屋子生動起來,會給客人以想坐下來聊天的欲望……

——“彆擔心找不到畫,我那邊有很多,實在不夠我給你畫幾幅。”

她默默地看著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受到多大的委屈,父親和哥哥都不許她哭,有哭必打,打到眼淚停住為止。嫂子進門後,她連憂傷的表情都不能有了,哪怕是微微皺眉都會挨罵——“哭喪個臉給誰看?”漸漸地,她學會了用“空姐”的態度服務這一家人,變成了一個情緒管理的高手:永遠溫柔,永遠微笑,永遠服從。學會了不想笑的時候笑,想笑的時候不笑,不論哪一種生活場景,她都會拿出一套標準的情緒呈現出來。

直到離開石琮,她才逃離了情緒的苦役,才開始慢慢感受,慢慢地做回自己。

他在廚房忙碌,屋子裡充滿了蘑菇、雞蛋的香味。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味覺回來了,胃口也回來了。

默默吃完了一份過於精致的早餐後,她神佛一般坐回沙發,等著他給自己換藥。

繃帶、棉球、碘伏、藥膏,他看見水泡就用針挑破擠乾,如老婦繡花一般,幫傷口消炎殺菌。其實她身上的疤已經夠多了,並不在乎多這麼幾個。但他迅速捕捉到她不以為然的表情,嚴肅地說:“我是不會讓你留疤的,但你也要好好吃飯,營養跟上,OK?”

OK。

——“姨婆做了白斬雞,讓我帶給你嘗嘗。”

——“這是聽雨棒,仙人掌做的樂器,可以發出雨水的聲音。我媽從墨西哥帶回來的,給你安神,試試?”

——“鹿哥去台灣開會,帶給你一堆麵膜——你用麵膜吧?”

她好像掉進了某個遊戲的拯救係統。

吃完早飯,她回到臥室繼續睡覺,他留在客廳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不知是寫程序還是寫稿,總之,她在“嗒嗒嗒”的鍵盤聲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