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 新買的手機(2 / 2)

夢中傳來一陣腳步,他走到陽台,趕在陽光刺眼之前,關上了窗簾。

她瞬間驚醒,想起那裡有個破舊的紙箱,裡麵放著她最重要的藏書。

隻要看一眼書目,他就會知道她是魚藏。

幸運的是,他沒有發現。

更幸運的是,那隻是一個夢。

她早已把那些書鎖進了一個灰色的行李箱。

* * *

他陪伴了她整整兩周,她才終於開口說話。

“想去一個人多的地方,說的話最好聽不懂。”

他帶她去了江州師大的英語角。

洛南路上的每個大學都有自己的英語角,江州師大最熱鬨,周四和周五定期舉辦,據說已堅持了十幾年。最多的時候幾百人同時在場,就在噴泉廣場旁邊,盛況空前。現在練口語的辦法多了——跟讀機、美劇、補習班——來的人就少了。

他們去的時候,英語角才剛剛開始,裡麵隻有二十幾個人和三個外教。他們坐在噴泉邊的木椅上,被彌漫的夜霧和花香籠罩著,雖有路燈,能見度不高。過了片刻,人漸漸多了起來,影影綽綽,喁喁細語,像是走進了一個集市。

星雨的英語基礎不好,技校對英語也沒什麼要求,當年為了突擊高考所背的單詞、句法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她不想講話,卻總有人找過來,薊千城不得不三言兩語地打發他們。她聽不懂,隻覺得很流利。

“你英語好麼?”她問。

“好極了。”

她被他自信的樣子惹笑了:“難怪語速那麼快。”

“我有嗎?”

“太有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對白色的耳機,將其中的一隻遞給他:“戴上這個,假裝聽音樂,就不會有人找你了。”

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叫了聲“星雨”,一個白衣女子快步向他們走來。

她認出是秋喜,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了。

“這麼巧?”秋喜的臉紅撲撲的,興致很高的樣子,“你倆也經常來英語角嗎?”

“第一次,”星雨問道,“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又回學校了?”

“我想留學,報了個托福班。”

“那萬迦呢?”星雨訝道,“不想乾了?”

“當然想!可是我那幾個同學鉚足勁兒地跟我競爭,必須得有二手準備。”她苦笑,“你們坐,我不打擾了。”

她揮揮手,匆匆地走了。

“她還挺聰明的,”薊千城嘲道,“一出國,名字就變成了拚音,再也沒人知道她的底細了。”

“其實——就算冒名頂替的人不是她,我哥嫂也不會讓我上大學。她要是真來求我,我是會讓給她的。”

“你錯了。”他正色地說,“現在的大學對貧困學生有很多資助,隻要你來報到,家裡不出錢也能讀下去。屬於你的東西憑什麼輕易地交出去?那是你的未來,你的人生,你應該多多為自己著想。你總說我愛扶貧,你才是真正的扶貧模範吧?”

她沒有接話,隻是默默地看著秋喜的背影變成一道輕盈的白光,混入灰色的人群中。

耳機線打結了,她試圖解開它,無奈右手打著石膏,越解越結。

“我來吧。”他說。

他整個人都藏在大號的套頭衫裡,夜光中隻露出一道幽深的輪廓。修長的手指擺弄著耳機,片刻間就解開了。耳機線很短,為了塞進耳朵,他們隻好靠在一起。

“你來選歌吧。”他說,“一直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音樂。”

這麼一說,她倒不敢選了,想起他公寓裡那些昂貴的音響。

“你會什麼樂器嗎?”她隨口問道。

“鋼琴、大提琴、吉他、鼓。”頓了頓,他又說,“在學生樂隊裡吹過一陣長笛,勉強能吹幾支曲子,不算熟練。”

按照會話的禮節,通常到了這裡,他會反問一句“你呢?”

她什麼樂器也不會,簡譜也不認識。還好他沒反問,她也沒再追問,問得越多自己越像個沒有形狀、缺乏細節的人。

“還是你來選吧。”她把手機遞給了他。

他選了一個法語的歌單,女歌手有濃重的鼻音,夢囈般的吟唱撕裂了嘈雜黑暗的夜色。

她靠著他的肩膀,感受著音樂的律動,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放鬆與平靜。

不知從第幾曲開始,她忽然默默地流淚,怕他發現,不敢擦拭,一任淚水滴濕了衣裳。但他還是發現了,將套頭衫脫下來,捂住了她,就好像她是一顆剛剛烤好的紅薯,必須用厚布包著,不然就會燙手。

“如果你想說點什麼,就說吧,我會安靜地聽著。”

“不想說。”

“星雨——”

“一個人不把生活裡的糟糕事往外說,不拿它去破壞彆人的心情——是一種基本的禮貌。說出去於事無補,隻會增加彆人的負擔。”

他的嘴角扯了一下:“彆人?”

“對,彆人。”

她晃動了一下腦袋,耳機忽然掉下來。他拾起來,幫她塞回原處。

“把手給我,送你一個東西。”

一樣冰涼絲滑的東西套進了她的手指。低頭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戒指,式樣簡單,正當中是一顆鮮紅欲滴的寶石,周圍鑲著一圈細鑽。

那戒指一看就是有年頭了,應當是上一輩人的物件。果然他說:“這是我外公從緬甸買來送給我外婆的。外婆後來送給我媽了,我媽很喜歡,一直戴著從不離手。就連去世的時候,都還在手上。”

她呆住,吸了吸和鼻子:“這麼重要的東西……乾嘛送我?”

“戴上它我就不是‘彆人’了,對嗎?”

“……”

“潘星雨,”他聲音低柔,“我喜歡你,你知道吧?”

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片刻,輕輕點頭。

夜風輕拂,將噴泉的水霧吹在她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很快就被發燒的臉焐熱了,變成了汗。

她忽然想——她和他,像極了那副耳機。

不論放在哪裡,都是一對。不論怎生纏繞,總會解開。

後來的幾周,他們經常來這裡小坐。

聽喁喁的人聲,聽他挑選的音樂,她依然會默默流淚,依然拒絕解釋,依然是故事中缺席的那一位。

他再也沒問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