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雨的身子不由得一滯。
“喲,星雨回來啦!”蕭金桂放下鍋鏟,指了指餐桌,“正好,菜做齊了,吃飯吧。”
桌上放著四大碗菜,用湯盆盛得滿滿的,熱氣騰騰。
她立即知道哥哥就在家裡。如果不在,不可能做這麼多菜。潘星奎飯量奇大,吃麵條恨不得吃一臉盆。她沒有關門,忍氣向屋裡走了兩步。沙發的一角,安靜地坐著家美和家麗。家美十一歲了,頭大身子小,瘦得像一根豆芽菜。家麗明明也八歲了,還是一副幼童模樣,頭發又黃又稀,都蓋不住頭皮。兩個女孩臟兮兮地縮在一起,眼神撲閃,含著淚光,星雨熟悉這種表情,應該是剛被父母打罵過。
就在星雨得知薊千城去過石琮的那天晚上,她找人在公寓的門外裝了一道鐵門,換了防盜鎖,還在家中裝了幾個隱藏的攝像頭。然而租屋本身十分簡陋,這一帶又很偏僻,這麼做也隻能防備一些普通的小偷。她當然動過搬家的念頭,隻是新房再過兩個月就可以交付了,換房過渡吧,短租又很難談,就決定再忍忍。
沒想到一忍就忍來一個大麻煩。
她看見蕭金桂身上掛著一條薊千城常用的圍裙,腳上穿著自己的拖鞋,一副當家主婦的樣子,不禁將大門拉開,大聲問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誰允許你們進來的?走,馬上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哎喲喲,星雨,彆動這麼大氣嘛!”怕鄰居聽見,蕭金桂跑過去將房門關上,“我們為什麼要來,你心裡沒點數嗎?你忘了?是你一把火把房子燒了呀,一整個院子都燒光了,你讓我們全家住哪兒呢?隻能是過來投奔你呀。”
一聽這話,星雨的肺都快氣炸了,正要高聲反駁,臥室裡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彪形大漢滿臉煞氣地走出來,正是哥哥潘星奎。他的手不知怎麼受傷了,纏著一塊白布,一邊走一邊甩手,很痛的樣子。
她下意識地往門外走去,被潘星奎一個大步搶過來抓住了胳膊,往飯桌上一拽,硬生生地按著她坐下來。
“吃飯。”他說。
兩個侄女也上了桌,大概是餓極了,操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扒飯。星雨向來知道與哥哥硬剛的結果不是骨折就是昏迷,此時此刻,隻想撿回一條命,於是說:“你們吃吧,我已經吃過了。”
“再吃點兒呀,來!”蕭金桂熱情地將一大塊肉夾到她碗裡,“還彆說,你這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嘛!冰箱塞得滿滿的,魚啊肉啊水果啊雞蛋啊要啥有啥。還有這板栗,袋子一打開居然是剝好的,正好湊一鍋板栗排骨。——城裡人真會享受!”
星雨不接話,任憑桌上的咀嚼聲將自己吞沒。
“對了,”蕭金桂又說,“你這有多的被子嗎?”
星雨以為他們隻是暫住,聽這意思好像要長住,於是果斷搖頭:“沒有。”
“那明天去買兩床吧,要厚的。我和你哥睡臥室,家美睡沙發,你帶著家麗打地鋪,暫時先這麼安排。米也快沒了,還有油。”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星雨問道,“撬鎖?”
“這種門還難不倒我吧。”潘星奎輕蔑地說,好像星雨不該懷疑他的技術似的。幾個月不見,哥哥瘦了一些,但依然魁梧,不僅大山壓頂般坐在她身邊,還把一隻腿叉出去,擋住她的去路。
“我們來江州半個月了,”蕭金桂拿出了拉家常的語氣,“我哥的房子還沒退,就先住了一段時間,順便收拾一下他的東西。後來房東說房租到期了,就隻好搬了出來。”
因為蕭有田的死,蕭金桂和她在石琮派出所鬨得不可開交,各種辱罵各種詛咒,星雨以為嫂子下輩子都不會再和她見麵了,沒想到又找上門來,說話還這樣平心靜氣,好像這件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星雨沒有心思聽她胡扯,悄悄伸手往口袋裡摸了摸,手機就在裡麵,她想報警。可是,看著兩個侄女狼吞虎咽的樣子,又於心不忍。已經是深冬了,她們的臉上、手上都是紅紅的凍瘡,這種時候把一家人趕出去,大人倒是無所謂,小孩肯定會生病。
想到這裡,她不禁皺眉:“家美、家麗沒上學?”
“老家那邊沒有,來這裡就看二姑怎麼安排了。我和她爸都沒怎麼讀書,孩子們的教育就靠你了。聽說江州的大學不錯,工作機會也多,你看能不能幫你哥找份工作?這麼大一家子的開銷,光靠你一個哪行?得讓你哥和你一起掙錢才好。”
這樣的話術星雨從小聽到大,早已經免疫了。當下也懶得頂嘴,以免激怒哥哥。她一麵想對策一麵掃了一眼廚房,看見地上空空的狗碗,突然想起了Momo。Momo怎麼不在屋裡?
小狗平時喜歡在臥室裡睡覺,隻要聞到菜香就會跑出來,圍著桌子轉來轉去。星雨拿眼四處尋找,不見蹤影,於是問坐在對麵的侄女:“家美,有沒有看見我的狗?它叫Momo。”
家美不吭聲,悄悄地瞄了一眼父親。
她的心猛地一跳,耳朵“嗡”地一聲,像是被針尖刺破了一般:“哥,我的狗呢?”
“你的狗,是瘋狗,”潘星奎舉著那隻纏著白布的手,“它把我的手咬傷了!”
所以他把它打跑了?扔出窗外了?
她不敢想下去,狠狠地說:“你破門而入,它不咬你咬誰?”
話音未落,潘星奎一巴掌甩過來:“又來頂嘴?活膩了吧?”
鼻血一下子湧了出來,她氣瘋了,理智、恐懼都跑到了腦後。忽然尖叫一聲,反手操起桌上的飯碗就往哥哥的腦門砸去,“砰”的一聲,碗破了,米飯糊了他一臉。
潘星奎愣住,妹妹從來不敢這樣跟他叫板,他慢慢用手將米飯抹到地上,眼睛眯了眯,整個人已經進入到爆發的臨界狀態。
“我的狗呢?”她定定地看著他,怒火中燒,“潘星奎,你要是敢動Momo——”
他一把拽住她的衣領,將她拖到廚房,拖出一個垃圾桶,生怕她看不清楚,將頭按了下去:
“你的狗——在這。”
Momo渾身是血的被丟棄在垃圾裡,上麵還蓋著一些剩菜。星雨眼前一黑,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雙手不停地發抖,好像不聽使喚似的。終於,她將Momo從垃圾桶裡抱了出來,放在懷中。她不知道狗的脈搏在哪,心跳怎麼摸,隻知道它的鼻子還是濕濕的,卻試探不到呼吸。一抬眼,蕭金桂一邊吮著排骨,一邊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哥哥的手,衝過去把飯桌一掀,上麵的碗碟乒乒乓乓掉了一地,直把家美家麗嚇得抱成一團,哭了起來。
“潘星雨你發什麼瘋!”蕭金桂心疼地上的飯菜,跌足叫道,“一隻土狗而已,我兒子死了都沒氣成你這樣!”
“滾!馬上滾!”
平生第一次,星雨在哥哥麵前發飆,像一掛點燃的炮仗,突突突地炸開了。蕭金桂企圖搶救兩碗掉在地上還剩下一半的排骨,被她一腳踢飛。潘星奎從震驚中會過神來,立即進入狂躁,嘶吼一聲,揮舞著拳頭就要揍人——
“砰砰砰!”
“砰砰砰!”
外麵有人用力拍門:“小潘!小潘!你沒事吧?”
另一個粗啞聲音道:“裡麵什麼情況?要不要幫忙?”
她聽出是樓上李阿姨和她丈夫的聲音,也就是薊千城打眼那次提供奶汁的那位。民房簡陋牆薄,隔音效果極差,他們的動靜驚動了四鄰。
畢竟做賊心虛,潘星奎一下子沒聲了。
趁這當兒,星雨拉開門衝了出去。
* * *
她怕哥哥傷害好心的鄰居,連忙勸他們回屋,說哥哥是個危險人物,不要與他發生正麵衝突。然後一邊叫車去寵物醫院,一邊撥打了110。接線員問了原因及具體地址,說會派兩位民警過來查看。
寵物醫院離玉合路有二十分鐘的車程,星雨催著出租司機一路急馳,以為Momo還有救活的希望。到了醫院,獸醫檢查了一下就說已經去世了,安慰了一番後又說醫院可以提供火化及殯葬服務。星雨隻得硬著頭皮給薊千城打電話,讓他過來見Momo最後一麵。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有人遞給她一盒濕紙巾,示意她擦掉臉上的鼻血。紙巾冰涼,擦在臉上生疼,她木然地看著醫生將Momo抱走,清洗乾淨之後,用一塊小毯包著,放進了一隻藤編的籃子,上麵擺滿了鮮花。Momo的個子本來就小,臥在當中,就像一隻毛絨玩具似的,她有一種提著籃子將它帶走的欲望。她想起昨夜的它還在自己的腳邊睡覺,早上還陪著自己去公園晨跑。途中遇到一隻柯基還把它的玩具球搶過來了,咬在口裡嘎嘎作響,星雨向柯基主人道歉了半天,才把那隻小球從它的口裡弄下來……現在它卻一動不動了。
四十分鐘後,薊千城趕到,星雨看見他,不禁放聲大哭:“對不起,是我害死了Momo……”
他緊緊地摟著她,聲音也哽咽起來:“Momo喜歡你,才會這麼拚命地保護你。”
身邊站著三位工作人員,他們隻能儘量地控製情緒。但星雨能夠感受到薊千城的怒火,他的身子緊繃,雙拳緊握,鐵著臉簽完了所有的字,辦完了所有的手續,帶她走出寵物醫院的大門。
她上了他的車,以為要回公寓與民警彙合,沒想到他卻把車往相反的方向開。
“去哪?”
“醫院。”他神態凝重,“你臉上有血。”
“一點鼻血,不要緊。”她小聲說。
“一點嗎?隻是一點嗎?”他忍不住吼道,“醫生說你滿臉都是!”
她不吭聲了。
一番檢查之後,醫生說是鼻腔受傷,但沒有骨折,臉上也有一些瘀傷,給她出具了一份 “人體損傷程度” 鑒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