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6 2024.1.6(1 / 2)

一些記錄 紫宵雨 4828 字 10個月前

房間裡唯一的一扇窗,被鋼筋圈養在我身邊,渾身上下的血肉都給人釘死了,隻餘下兩個鼻孔可以勉強喘息。窗不需要睡眠與麵包來維持生命,它吃殘陽斜暉,它飲風沙雨霧,它默默記載窗邊人的如夢之夢。窗是死物,可我總覺得它早就活了。

窗台上擺著兩盆虎皮蘭,一盆向右|傾,一盆向左延,黃綠色葉片互相交疊吻頸,終年都是頑固不化的親密。若以愛人的姿態去溫柔撫摸它,或許才能發現它因何失落。虎皮蘭受困於狹窄的瓷盆之中,根須早已觸及瓷盆各處,浮出土麵的臂膀卻無法逃離。瓷盆外沿儘是裂痕,我不知道它會在何時轟然坍塌,是杞人頭頂的天,還是杭州西湖的雷峰塔。

天亮了,地球旋轉一圈後,又回到我最熟悉的原點,我偷偷享受這日夜交替的感覺,因而一夜沒睡。天上的雲朵也在轉嗎?我無暇查閱答案,顧不得精心搭配,隨手抄起一件大衣罩在睡衣外麵,趿拉著鞋飛奔下樓。如果我受過專業訓練,如果我有一頂真正的降落傘,如果我找回被窗子禁錮的勇氣——我一定會從那窗邊直接跳下去。我知道哪裡有成群的丁香樹,或紫或白的丁香花簇擁在一塊,便組合成五月獨有的幽香,可惜我的窗子卻從未嗅聞過。窗外的世界大抵如此,有時隻是熱鬨單薄的剪影,我付出幾乎所有的積蓄,才買了張皮影戲的戲票,就發現影人的生活也不過爾爾。

五月的空氣仍然攜著冷意,仿佛蒙古壯漢在帳前甩他珍愛的馬鞭,鞭撻每一個令他憤怒的行人。我環顧四周,尋不到記憶中的丁香樹,隻好抬頭去細凝彆人的窗。這些窗都曾搽脂抹粉過幾次,先前被漆上整齊劃一的顏色,數年風雨侵蝕以後,麵龐斑駁了,思維遲鈍了,最後也隻好塵歸塵,土歸土罷了。低樓層的窗子都另外加裝了防盜窗,橫鐵欄杆和豎鐵欄杆的交點共有一百四十五個,全都致力於把窗子內外變成密不透風的牢籠。我自樓下往高處看的時候,心中總會生出些微歎息,那些被桎梏的窗,是否也橫亙在處於同樣境遇的窗邊人心裡?

冷風再次吹來了,不同於寒冬時節從窗縫滲透進來的冷,像微微向上推開的舊式綠皮火車窗,窗外的碎風時不時地跌進來,混雜著形形色色的旅人聚集而成的悶熱潮濕,是調配飲料般按比例勾兌一程之後的冷,一切宛如盛夏的前兆。我閉上雙眼,感受著窗外空間的變化,似有若無的錯位感和隔閡感。飛速移動的感覺總可使我平靜,目的地並不重要,西藏還是上海都無所謂,隻要坐上行駛的列車就好,哪怕隻有一分一秒能夠逃離現在的世界。換一扇記載我的窗,就可讓我不再鬱鬱寡歡,天底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麼?刹那間的閉眼沒有隔絕我與窗子之間的聯係,我看到了徐徐後退的平原農田,辨清了每一株水稻的彎曲程度,它們都在向我溫柔致意。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我這才恍然發覺,身旁的窗竟不能打開一點,就像我臥室裡被圈養釘死的那扇窗一樣,生命力被抽走了大半,既不有用也不可愛,還能剩下些什麼去灌溉彆人呢。屬於舊式綠皮火車的時代,或許終已遠去了。

我習慣買靠窗的位置。我左側坐著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青年女人,她穿著不合乎常理的淩亂衣服,長袖穿在外套外麵,鼓鼓囊囊的,好似在裡麵藏了什麼曠世奇珍,褲腿一條紮進靴子裡,一條索性直接拖在地上,靴子前端開了個大口,抬腳時大口便張起,落腳時大口便合上,活脫脫像沒鰓的魚在費力吐泡泡,頭發也亂作一團,泛著灰塵和油脂混合的味道,看起來至少有一周沒洗過,看樣子她是一個精神不太好的女性。如果她在街上與我擦肩而過,我不會多看她一眼,可她現在與我共享著同一扇窗,我想,也許我有義務去同她說一句話,至少同她講一句你好。

青年女人見我不時側頭看她,默默收緊了自己的背包,擺出一副警覺的神情。我反倒因她這一舉動而放鬆了許多,笑道:“你看窗外,雖然這趟車跑得太快,但還是能看見不少好景色。”我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她也回我一句同樣沒頭沒腦的話。“我就想死在那裡。”對著陌生人談論生死,這似乎不是常人會做的事,我心下駭然,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應答她。她補充道:“不是現在窗外的那塊地方,我想死在偶然的窗外。”看樣子她是一個富有學識文化的女性,後半句話實在充滿哲理,隻是當下我又語塞了。一次偶然的列車,一個偶然的人,還有一扇偶然的窗。我為她設想了許多矛盾的背景設定,可以解釋她為什麼說“偶然的窗外”,卻又打扮怪異。我不再同她講話,我害怕她一開口,就會毀掉我心中為她設定的“完美”答案。我微笑了幾秒,隨後裝作困意來襲的模樣,閉上眼睛,屏蔽一切人尤其是她的目光,但耳朵還保持著高速運轉狀態。我也默默收緊了自己的背包。即使我與窗相隔三十厘米,涼意依然浸透了我的肩膀,越是接近某一扇窗,我就越能發現根植於我骨髓深處的卑劣與荒謬。

車程不長,我一路睡到了終點站,窗外未化的雪屑不知去向,窗內的青年女人杳如黃鶴,背包安然無恙,兩側的布料被我捏得皺皺巴巴,徒留手汗所塑造的濕黏痕跡,哪怕風乾了,也還是能看出兩三個指印。我不敢想象自己正踏足另一片陌生的土地,雙腳仿佛踩在暴雨過後沒有及時排水的塑膠跑道上,飄忽遊離,沒有實感。我似乎已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小時候最渴望的“自由”,可以獨自旅行,優哉遊哉做許多奇怪的事情,有少量的錢和大量的時間,但我還是沒能找回童年的那一扇窗。

孩童的窗沒有水痕,若從窗內向窗外轉換視角,甚至可以徑直通往銀河深處,他們卻不認為這是什麼值得特彆稱頌的事情,在那一刻,他們想要的或許隻是一個雙層文具盒、一個沒有補習班的下午、一個可以跟同齡人炫耀的談資。幼年時途經的所有窗子,都將他們塑造成如今的模樣。銀河的窗向來人跡罕至,銀河的窗不再屬於我了。彆人有充氣救生衣和皮劃艇,而我卻找不到要在哪裡才能買到一隻完好無損的救生圈,銀河的水快要淹沒窗欞,我無法迢迢暗度。銀河的星星數以億計,我隻認識其中一個,每逢我將要被噩夢喚醒的夜晚,窗前的那顆星星就會假意喚醒我,等我完全著迷於它之後,再喂我吃下星星安眠藥,保佑我順利度過難挨的一天。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二三年,這十七年間,我一直保持寫日記的習慣,日記是另一扇無形的窗。窗子就算上了鎖,貼上滿窗的彩色玻璃貼紙,也總有人想窺探窗內都是什麼人,在做什麼事。窗外的人影清楚地映在玻璃上,比我曾買戲票看過的皮影戲還要清楚,他們低聲編造一切獵奇的閒言碎語,哪怕昔時潘金蓮沒有開窗引誘西門慶,他們也會以編造的方式去完善之後的情節,人雲亦雲,故事到最後也變得愈發香豔,但完全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