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日記裡,我隻寫一些流水賬式的內容去應付老師,拚音和漢字交雜無序,至於日記本本身,不過是當年小孩子間最流行的普通密碼本,內頁沒有多少缺損,外麵的密碼鎖卻已被家人破壞得糟爛不堪,像被岩石反複敲掉尖喙的鷹。我不止一次地幻想,五歲的自己能夠穿越時空,披荊斬棘來拯救現在的我,她遠比現在的我要勇敢堅強,她不會講流利的英文,但她是我最強大的神明,教導現在的我如何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最近一次的日記中,我原原本本地記錄了點香的過程,無形的窗內,其實還有另一處青煙彙聚而成的無形之窗,將五欲纏身的人困在他們自己的窗子裡,一扇窗套著另一扇窗,大夢初醒,卻又緊接著跌入一場新的迷夢。線香燃起時,偶有幾縷青煙,伴隨些許碳味直上九霄雲外,明火暗淡後,生出溫暖的醇香。香味未先鑽入鼻腔,反而爭先恐後地湧進五臟六腑之中,向我極力宣告某種令人淚流的存在感。我跪坐在蒲團上,把點燃的線香高舉過頭頂,想不出要祈求哪個神明,也想不出能騙過我自己的許願詞,隻好繼續任由麵前的蓬勃熱量反複炙烤我。空氣經熱意熏蒸後,漂浮、模糊,在偌大的寰宇之內,在狹小的香爐之外,突然有了確定的形狀。我的靈魂亦隨之飛離,暫時蜷縮在那團空氣裡,俯視滿心虔誠的自己。
五月的孩童,曆經十一月的暴雪,忽而長大成人,去麵對人世間一切比雪肮臟的事情。大雪從不是簌簌落下的,它在白色天空中模糊飄了許久,好似八音盒裡躬身跳足尖舞的少女,從明亮地帶旋轉到模糊地帶,再一圈圈轉回去,一路上不知撞進了多少人的窗,最後才能淡然地謝幕行禮,蓄力存一口氣,娉婷來到我的窗前。我給青發了一條消息,說今天下雪了,她立刻回複我:“我也好想看啊,南方已經看不到雪了。”
青是我去年冬天寫小說時認識的網友,略長我兩歲,起初我們隻聊些有關創作的事情,互相推薦一些名家著作,彼此都在心中設置了重重圍牆。後來,我得知青有一對兄弟,哥哥大她兩歲,弟弟小她一歲,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沒上過高中和大學,初中畢業後去學了幼教,在親戚的廠裡打工,一個月隻得到五十元薪酬,之後又輾轉做前台和服務員的工作,現在以寫稿為生,收入仍然慘淡。如果不是網絡,我們大概永遠不會有相識的緣分。我和青的相近之處,隻有沒錢這一點,好在我們都是對生活不甚講究的人,一包掛麵五元錢,一斤雞蛋七元錢,收支無法相抵時,這些正好足夠一個人生活一周。“生活”與“活”隻差一個“生”字,但於我而言,的確沒什麼差彆。儘管我和青的境況大不相同,我卻依舊與她懷有同樣的心情,也許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青不止一次對我說:“我想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裡麵一定有一台洗碗機、一間書房、一間工作室、一間臥室,和一扇能看到風景的窗戶。”青講普通話時會把某幾個聲母韻母給習慣性讀錯,而這些錯誤使她愈加可愛。隻有主持人和播音員之類的人,才會說一口完全標準的普通話,每個人的口音都烙印著自己的過去,青的過去已然過去,新生以後,還需削肉剜骨麼?沒人知道青所說的那扇窗,究竟是卡夫卡的窗,還是伍爾芙的窗。當我們兩人佇立在各自的窗前,將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儘收眼底時,我們看見蓊鬱的樹冠自東方地平線冉冉升起,眼淚不再是我們的海洋。青,那是我們的桅杆和燈塔,那是我們的新生。到那時,也許我們就不會再想起從前那扇被圈養釘死的窗了吧。
沒人告訴十五歲的青,讀書會讓她自己變得不一樣,所有人都在勸她,“女孩子要賺錢孝順家裡,讀那麼多書沒有用,你爸媽養你不容易。”在父母的家裡,青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小時候她跟哥哥弟弟擠在一間,長大後又跟外婆睡在一起。如今青租住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間臥室住著她自己,另一間臥室住著她收留在家的朋友。青不是第一次收留彆人,此前有一段時間,我迫切地想逃離目前的一切,她說:“實在不行的話,你來我這住一陣子吧,我不收你錢。”即便我和青從未實際見過麵,她還是能共情我的困苦,這種困苦並不來源於金錢的多寡,極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青的朋友也與我們年齡相當,那個女孩已經大學畢業開始上班,前幾日剛和家裡鬨翻,無奈之下才找到青那裡。我想起一百年以前逃離呼蘭去北平的蕭紅,大概有些人生來就注定要遠走高飛吧,一生波折也是注定的。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姓甚名誰,姑且稱她為艾,艾大一時就被她父母逼著去相親二十八歲的男朋友,每個月就算隻賺兩千元,也要給家裡拿一千五百元才行。艾的姐姐也擁有相似的逃離命運,姐妹二人都是一致的困苦,姐姐為了逃離現狀,病急亂投醫,選擇跟當時的男朋友草草結婚,以婚姻的形式暫時了結苦果,她抱著嶄新的幻想,對接下來的泥沼一無所知。艾的父母憤怒極了,對艾愈發加以防範,艾交往的任何一個人,無論男女,他們都要盤查再盤查,生怕艾跟她姐姐一樣,嫁出去卻沒能收回多少錢來,嚴重虧本。所謂親情,不過是長線交易罷了,孩童甫一降生,就要被迫參與這場豪賭,但坐莊獲利的人從不會是他們。“逃離是對的,但為了逃離去結婚是不對的,你替我轉告你朋友吧,意誌再堅定點,千萬要挺住。”我說。四個女人都渴望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扇窗,“我已經開始接受平庸的我,我希望你能出去,能讓我看到一種希望,自由的希望。”,這或許是姐姐對妹妹的共同心聲。青,你的窗,終有一天會被你自己推開,而那時我也推開了我自己的窗,我一定真心祝福你。
夢醒了,窗活了。窗是我的拐杖,無論我將來可能流浪至何方,我都要背著它逃跑——它是我靈魂的標記,是我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
寫於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哈爾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