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萬寶龍的文豪阿加莎。
限量黑金配色,筆夾上纏繞一尾精雕細刻的蝮蛇,蛇眼鑲嵌兩枚剔透的藍寶石。看起來沉澱了歲月,但被保存得很妥當,使用痕跡並不明顯。
之所以一眼認出,是因為時聞以前有過一支同款。
這筆檔次不低,但不算最好,以霍決的身份地位,顯然有更合襯的選擇。
“先將就用。”霍決不緊不慢道,“沒彆的了。”
見她不接,又挑了挑眉催促,“怎麼,以前不也總拿奇奇怪怪的東西盤頭發?”
時聞乜他一眼,心中衡量輕重緩急,最後還是將筆接了過來。
“謝了。”她今日第三次對他說這個字,末了不忘保證,“回頭還你。”
霍決嗯都沒嗯一聲,手收回來,似乎並不在意她還不還。
將海藻般的長發挽起,盤卷,簪定。冬衣笨重,舉手費力,需要略微低頭才夠得到。
動作間,不經意露出後頸一枚小小的痣。
白紙點墨,不顯瑕疵,反而更惹人留心。
霍決一言不發垂著眼睛看,耐心又懶散,站在風口處替她擋了片刻的風。
雪越落越重。
餘下的石階走得更快更謹慎。
管家陳叔早早侯在匾額下,見他們二人一同到步,似有疑惑,但沒表現出來。他和氣地問了二位安好,隨後引路去往大雄寶殿,提醒道:“夫人一行昨夜就宿在居士寮房,法事馬上開始,人都已經到齊,等了許久了,時小姐您……”
“我和嫂嫂按時赴約。”霍決慢條斯理打斷他,“彆人早到,該我們反省麼。”
陳叔一愣,慌忙道:“少爺,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霍決抬了抬手示意他閉嘴,提了步速,不再跟在時聞身後,直接越到最前麵。
陳叔來回掃視,朝時聞欠了欠身,隻顧跟上,不再多言。
時聞惟有抱歉一笑。
*
佛殿內暖氣充盈。
時聞脫去外套,隻穿一條輕盈的雙排扣風衣裙。中間腰帶收緊,一身酷黑,難掩窈窕身姿。
霍決站在門邊,低頭將手機調成靜音,時聞先他一步跨過門檻,兩人前後位置又變了回去。
道場已然布置完畢,講經法師與灰衣僧眾各居其位。
霍家有頭有臉的親戚來了不少,身份顯赫、輩分高的皆在前排,後排多是年紀輕的旁係小輩。有人注意到姍姍來遲的二人,好奇想瞧,對上霍決的眼睛,又不敢多瞧,急忙縮著腦袋假裝肅穆。
時聞沒好意思往前,靜靜在最後一排尋了個位置。
霍決形容閒散,在她身邊站定不動,仿佛人到了現場,就已經完成任務。
陳叔見狀,心領神會走到最前麵,對一位身著鴉青旗袍的婦人恭敬低語。
那便是霍銘虎的法定妻子,李業珺。
李業珺瓊枝玉葉,雍容華貴,年近五十仍保養得宜,不肯在外露出半分疲態。
經陳叔提醒,知道時聞與霍決到場,也隻睥睨地掃過一眼,連下巴都沒點一下,並不分神理會。
想來也理所當然。
殿內數十人,最不受李業珺待見的,霍決毫無疑問排第一,時聞則可力爭第二。
霍決是霍銘虎的私生子,非李業珺所出。
對於這橫空出世的霍二公子,外界隻道是霍氏注重隱私,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並不了解其中秘辛。
當初讓霍決認祖歸宗回本家,霍銘虎和李業珺鬨得天翻地覆。在外養多少情人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私生子觸及利益底線,存在本身就是錯誤與威脅,無論如何都難妥協。
最終是霍銘虎強硬施壓,要與李家切割,李業珺受父兄壓力,才勉強低頭將霍決認在了自己名下。
李業珺對霍決厭惡至極,為了娘家又隻能吞聲忍氣,在外裝作慈母孝子。到霍贇意外離世,李業珺連裝都懶得裝,半分好臉色沒有,任人隨便猜測去。
而時聞,情況則複雜些許。
她父親時鶴林,曾是雲城舉足輕重的房地產商。在他折於名利場之前,兩家交情不錯,李業珺對她還算疼惜和氣。後來集團破產清算,時鶴林因罪獲刑,意外死在獄中,時家一落千丈,李業珺的態度便也和旁人一樣急轉直下。
霍贇當初拒絕與俞家千金聯姻,一意孤行與時聞定下婚約,李業珺十萬個不滿意,每每碰麵都是冷眼相待。
時聞知道李業珺討厭自己,怨自己絆著霍贇,又留不住他。是以知情識趣,並不常在她麵前出現。
這日臘月廿二,是霍贇二十五歲冥誕。
霍贇讀大二時,曾自作主張辦了休學,跑來白塔寺修行吃齋,險些真正剃度出家,後被李業珺大動乾戈強行押了回去。
他死在貢嘎雪山,至今已有一年多。李業珺日夜思念獨子,無法解脫。某日夢見他魂靈於雁回山彷徨遊蕩,故專程在此設水陸道場,禮佛拜懺,點燈祈福。
隨著沉沉一擊犍槌聲鳴,法事正式開始,眾人須得逐一跪拜奉香。
一個是不被承認的前未婚妻,一個是立場迥異的異母弟弟。時聞和霍決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討人嫌,默契綴在最後,頂著諸多好事探究的目光,銅盆淨手,拈香焚燃。
線香幽沉,燒出綿綿悠長的灰白煙霧,嗆得人心肺都苦。
在僧人叩齒演音的誦經聲中,他們學著旁人誠心定氣的模樣,額頭貼於蒲團,閉目跪拜在彼此身側。
雙手合十,攤開朝上,反複三遍。
她慢他半拍,靠得近了,那串白奇楠不可避免地碰過她肩袖,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
時聞不信神佛。
經曆這種場合太多次,以至於漸漸無動於衷,心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霍決較之更甚。
在最後一次俯身時,她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極輕,像許多年前那般,輕嘲著提醒她——
“嫂嫂。”
“裝得像樣些,彆走神。”
釋迦牟尼蓮花坐像妙相莊嚴,頷首俯視,悲憫眾生。
而此刻叩首的二人,卻無一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