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道場須得持續七個晝夜,殿內僧眾聚集,誦經不斷。
蒼穹陰沉,霜色彌漫。
雪不知不覺下得越來越大。
中途陸續出來歇息的香客,都被外麵這茫茫一片白驚了驚,三三兩兩移步至偏殿飲佛龕茶。
霍決走得最早。奉完香不久,顧秘書悄聲進來尋他,大概是工作上的事。
他輕聲放下句“等著”,不知是對顧秘書說,還是對時聞說,隨後便接過手機提前離開。
時聞低眉斂目,隻當沒有聽見。
過了許久,才裹緊外套,悄無聲息地躲出去。
被煙火繚繞的線香嗆得久了,腦袋昏沉,鼻腔酸澀。她將腳步放慢,口鼻埋進防風領,慢慢往僻靜處走,趁機醒醒神透透氣。
寺廟廊廡曲折縈回,路都相似,心不在焉地走,走岔了也不可知。
穿過藥師殿和藏經閣,並非印象中參天蔽日的銀杏亭閣,而是一頁結了冰的湖泊。
短暫屬於深冬的一片湖。
表麵堅固、澄澈。底下卻翻湧、渾濁。猶如一樽限時密閉的容器,存放季節更迭,夢幻泡影。
幾個灰袍長褂的小沙彌,沒戴遮風的帽,抱著光禿禿的腦袋哆哆嗦嗦從湖麵跑過去。
湖邊有座高聳的舍利塔。
大約就是白塔寺寺名的由來。
塔刹五層,浮雕八麵,簡約古樸,通體純白。塔座雕刻紋飾,另有一座叫不出尊號的菩薩,拈花微笑,端坐北麵。
時聞停下腳步遠遠眺望。
這場雪下得靜。
靜得根本無需費力,就能聽見凜冽冷風遞來的話語——
“…趕儘殺絕?世伯言重了,我都隻不過係照規矩做嘢。我知你同我阿爸係好多年老友,但既然佢交得盤生意落我手,我冇理由話明知有問題,都仲要繼續抌錢落海。”
[…趕儘殺絕?世伯言重了,我也隻是按規矩行事。我知道你和我父親是多年好友,但既然他將這盤生意交給我,我不可能明知有問題,還要繼續砸錢做無用功。]
這種表麵有禮、實則冷漠的講話方式,以及標誌性的清越嗓音。
一聽就知是霍決。
寺廟內殿宇重疊,院落互變,布局敞亮。
時聞未見其影,卻聞其聲,兩人約莫是站在相鄰的某處轉角。
“…同樣係合作關係,轉咗種形式嗻。好似霍氏咁有誠意嘅報價,相信唔會有第二個買家俾得起。”
[…同樣是合作關係,換一種形式罷了。像霍氏這麼有誠意的報價,相信不會有第二個買家給得起。]
霍決腔調不緊不慢,一如傳聞中佛口蛇心的做派,邊說不好意思,邊將匕首無聲無息推進去。
結合話中透露的信息,現在與他通話的,無疑就是做物流發家的梁隆彙。
上季度梁氏醜聞爆發,董事進去的進去,跑路的跑路,集團都快虧成了空架子。
許多小道媒體根據蛛絲馬跡和業內爆料,推斷這場變故與霍氏新接任的少主脫不開乾係。
有人讚他雷厲風行大刀闊斧,也有人貶他心狠手辣不顧情誼。
畢竟梁隆彙與霍銘虎是同窗舊友,於公於私都過從甚密。而梁氏千金不止一次向霍決公開示好,更有花邊新聞稱他們早已確定婚約。
時聞無意探聽更多,後退幾步,打算裝作從沒來過。
隻是走出好幾米遠,仍然可以清晰地聽見霍決的聲音。
“…世伯係長輩,點呶我都啱。隻不過講到設局陷害,咁嚴重嘅罪名,我就真係擔當唔起。聽聞前兩日Alex過澳門輸蝕唔少錢,而家仲未返到屋企。世伯一把年紀,周圍幫個仔執首尾咁頻撲,都係要好好保重身體先至嘚。”
[…世伯是長輩,怎麼教訓我都對。隻不過講到設局陷害,這麼嚴重的罪名,我就真是擔當不起。聽說前兩天Alex在澳門賭輸不少錢,現在還沒能回家。世伯一把年紀,四處幫兒子收拾爛攤子這麼辛苦,還是要好好保重身體才行。]
聽多錯多,有些事情知道了隻會平白惹麻煩,時聞埋頭走路,打算快速穿過湖麵到白塔那邊去。
沒留神,倏忽被一陣風抓住,撞入暗裡覆影一雙眼。
藏經閣是四方建築,麵積不大,道路橫豎連通。霍決不知什麼時候察覺到她來,硬生生繞了半圈來堵她。
時聞難掩錯愕,很快回過神來擺擺手,表示自己無意偷聽,馬上就走。
霍決偏不讓道,高高堵在麵前,神情玩味地低頭瞧她。一手拿著手機,與梁隆彙的交談變得越發直截了當。
“…既然世伯明白我嘅意思,咁就無謂再嘥時間。我今晚會返雲城,廿四小時,靜候世伯嘅好消息。再遲,就請恕霍氏無能為力了。”
[…既然世伯明白我的意思,那就不必再浪費時間。我今晚會回雲城,二十四小時,靜候世伯的好消息。再遲,就請恕霍氏無能為力了。]
留下一句彬彬有禮的威脅,便直接掛斷了通話。
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落下,風不算猛烈,卻吹得門窗沙沙作響。
霍決收起手機,拉著時聞的胳膊,將她帶到室內避風處。
他身量頎長,比時聞高出許多,靠得近了,淡淡的煙草味不可避免地籠在她身上。
時聞皮膚白,也薄,在道場待太久,臉都悶紅了。
霍決湊近了瞧她粉撲撲的麵頰,低聲問:“結束了?”
時聞掙脫他的手,後退一步,有些緊繃地抿了抿唇,“還沒。”
她右眼下有一枚淚痣。
小小的。理應引不起多少注意。可實際上一見她的臉,就不可能略過這滴淚。
霍決垂著視線看她,裝模作樣抬了抬手作投降狀,也跟著後退一步,將彼此距離拉得更開。
逗弄小動物似的,問:“專程出來偷聽?”
時聞無語,習慣使然,下意識辯駁一句,“是你大庭廣眾霸淩我耳朵。”
霍決並不強詞奪理,低低地笑了出來,“好吧。”
一幅從善如流馬上就要誠摯道歉的態度。
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對,時聞有些不自在,隻好勉強找補,“……沒故意要聽,你談事情,還是該找個隱秘點的地方。”
霍決懶散倚在簷柱上,不知從哪兒摸出來個打火機,格外低調的純黑電光漆設計,開合聲清脆又乾淨。
大概是煙癮犯了。
他尚存最後一絲對佛門清淨地的敬畏,沒有把煙盒也一並摸出來,似乎隻是習慣性隨手把玩著,告訴她:“有人守著,彆人過不來。”
怎麼過不來?
時聞腹誹心謗,自己一路溜達著就過來了,也不見有人攔。
要真攔了下來,也不至於現在這麼不尷不尬地獨處。
“遠遠就看見你了。”霍決微微抬了抬下頜,“邊走路邊發呆,壞習慣這麼多年改不掉?”
他語氣很輕,也沒什麼捉弄的意味,聽得時聞微微一愣。
後知後覺抬眼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剛才自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其實藏經閣附近每隔一段距離就守著一個保鏢。
她之所以暢行無阻,顯然是經過特彆應允。
“免費送你個新聞素材。”霍決不以為意地笑,“不用謝,時記者。”
然而事實上,時聞並不多希望得到這份優待。
“這麼關照舊同學?”
她麵不改色,客客氣氣抿著唇角,“心領了,可惜我不在財經口。”
“況且來安城這麼多年,粵語都忘得差不多了,剛剛也沒聽明白幾句,想蹭獨家報道也沒那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