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把玩打火機的動作沒停,再撩起眼皮,眼神卻一下晦暗許多。
他眉弓高,鼻梁也高,有濃密而漂亮的下睫毛,認真盯著人看時,有種難以言喻的鋒利與冷冽。
哢噠。
指尖撥出一簇微暗火焰,照在兩人中間。
“是嗎。”霍決意味不明地咀嚼著那兩個字,“——忘了。”
時聞咬了咬頰邊軟肉,沒動,也沒作聲。
霍決並未斂起笑意,眼底的寒光卻陰惻惻的。猶如一尾蟒蛇,悄無聲息地纏裹住眼前人。
“我倒記得清楚。”
他好眉好貌,聲音低得令人有些發怵。
“我學的第一句粵語,還是嫂嫂你教的呢。”
話講得語焉不詳,還故意將那個稱呼翻出來,一字一頓碾碎了說。
時聞很輕地撇開視線,模棱兩可,“你現在說得比我地道多了。”
她明顯回避,嫌麻煩。
那種敷衍人的腔調從小到大沒變過。
霍決幾乎是下一秒就收了表情,剝掉那層虛與委蛇的笑意,周身凜冽都要凝成實質。
後麵沒有路,時聞想繞過他身側走,不忘頷首,“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被他拽著胳膊拉回來。
“這麼多年不見。”他眼裡滿是譏誚,“聊兩句都不願意?舊同學。”
他們能有什麼好聊?
無非是含沙射影諷刺來回,麵上還要假惺惺不戳破。
臨近黃昏的天色越發暗下來,烏雲聚攏,風卷著雪撲進懷裡。
時聞與他無言僵持,也不抬頭,隻一動不動望向不遠處冰封的湖泊。
湖邊拈花的白菩薩身上落了雪。石刻的手臂上棲息著幾隻玄墨色的鴉,微弱而突兀,忍著這淒寒的風雪久不歸巢。襯得這白與白之間,也有純不純粹之分。
時聞看得出了神,心不在焉地想:
其實她躲他有理。
他壞脾氣也有理。
但也就這一時。
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的交集早已不剩多少,等今天事情結束,往後更不會有什麼見麵的機會。
記掛著從前那些齟齬做什麼呢,硬撐著場麵更難堪,倒不如順其自然了。
這麼鴕鳥埋沙地安慰著自己,時聞很快調整好心態。
她掙脫他的手,按亮手機遞過去,平聲道:“把顧秘書的聯係方式給我。”
“怎麼?”霍決仍是一瞬不瞬看她,皮笑肉不笑,“換了口味,看上我秘書了?”
時聞強忍著剜他一眼的衝動,“……我找我車。”
她姿態仍是戒備,話語也冷淡,對待他的態度卻微妙地發生了些變化。
霍決默了半晌,沒再裝那若無其事的笑,翻出自己手機,煞有介事地滑起屏幕來。
不知在看什麼,也沒見他打字,手指隨便滑了幾下,就又抬起頭,麵無表情通知她:“送修了。”
“什麼?”時聞詫異皺眉。
“你車。”霍決說,“送修了。”
送什麼修?不就陷個坑,拖出來不就完了。她還以為以他秘書的辦事效率,這會兒自己的車已經安安穩穩停在白塔寺門前了。
“說是發動機故障。”霍決簡短一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等修好了,讓人給你開回去。”
“等一下。”時聞還不肯接受這倒黴現實,“到底是怎麼個故障法?我剛才一路開過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我又不是修車的,我怎麼知道。”
不故意端著那副溫文爾雅的假象時,霍決很明顯就透出那股天生的不耐煩來,眼睛也撇開,不肯看她。
“剛才沒下雪,你都能側滑撞出去,現在下雪路況更差,你那車怎麼開?”
“剛才那是意外!為了躲過路的兔子迫不得已踩了急刹才滑出去的。”
時聞分外不滿,表麵維持的客氣都不剩幾分,“我駕駛技術好得很,這麼多年雪季都開過來了,少瞧不起人。”
霍決“哦”一聲,毫無誠意地道了個歉,“今天看來是沒機會看你秀技術了。”
時聞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聊,直接從他身邊擠過去,打算抓緊回道場。
霍決身高腿長,幾步跨到她麵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攔她,“天快黑了,我送你。”
“不用。”時聞忍著脾氣,“我找陳叔借輛車。”
霍決嗤笑一聲,“他們在裡麵搞封建迷信,一時半會兒弄不完,哪有空管你。”
“我住的地方離這裡很遠。”時聞還是拒絕,“你這麼忙,又趕著回雲城。不順路。不好麻煩。”
霍決捉她字虱,“剛剛不是說沒聽懂幾句?你怎麼知道我趕著回雲城?”
時聞:“……”
“總歸能順一段。”霍決固執道,“下山再說。”
時聞扯來扯去不肯點頭。
歸根結底就是不想跟他走。
霍決等了半晌沒等到想要的回答,臉色又難看起來,“這雪會不會下得更大,你比我清楚。再磨蹭下去恐怕就要留在山上過夜了,到底走不走?”
這話倒直擊重點。
霍氏一行人多,山上寮房不夠。縱然是夠,時聞也不想留宿。北方的雪一下起來就不會輕易停下,山路不好走,夜晚視野差,下山隻會更險。
兩相權衡,還是暫且不犟這口氣。
時聞抬頭看了看通往大雄寶殿的石階,道:“我提前走,起碼要知會珺姨一聲。”
霍決覺得多此一舉,“你以為她會在乎你什麼時候走?”
“不管她在不在乎,我基本的禮貌都要有。”時聞這麼說著,轉身出了廊廡,低頭尋路下石階。
其實心裡還沒放棄找陳叔幫忙安排車輛。
霍決一根食指勾住她羽絨服毛茸茸的帽沿,不多用力,就沒讓她走成。
時聞停了腳步,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又乾嘛。”
那雙眼睛生得漂亮,長睫墨瞳,波光瀲灩。清清冷冷向上抬時,眼下淚痣仿佛也跟著顫了顫。
霍決臉上沒什麼表情,小心翼翼幫她把帽子蓋起來。
遮住落下的雪。
也藏起那支斜斜簪在腦後的舊鋼筆。
“你沒必要守這種無關緊要的規矩。”
他抿直了唇,神情冷淡,拽緊了不許她往回走。
“彆回去了,嗆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