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垂著眼睛,“既然怕冷,就不要留。”
“這裡挺好的。”時聞不太適應地吐息,“總不能事事順遂。”
白煙繚繞,寂靜彌散,雪裡忽地摻了些薄荷伏特加的味道。
一時沒人作聲,時聞也不在意,仍是雙腳抬地,有一下沒一下慢慢晃著秋千。
霍決煙抽完了也不走,可能是無聊,手空著,時不時幫她推一下秋千,有些惡劣地搖來晃去,讓她不受控製地離地更遠。
頭頂枝椏堆積的雪落了一層又一層,如煙如霧,灑他們滿身。
“好了,夠了,不要了。”時聞頂著一腦袋雪,抱住秋千擺臂,不讓他再碰。
霍決笑起來,懶洋洋地抖了抖雪。
時聞歪在那兒不動了,可能有點暈,抽剩三分之一的長度,差點燙到手指。
霍決順勢將她的煙掐了,低聲問:“發呆想什麼?”
“想——”時聞也不惱,乖乖地嗅了嗅指尖殘留的煙味,“我們以前討論過的一個問題。”
忘記一個人,究竟是先忘記他的樣子,還是先忘記他的聲音?
時聞想了一下時鶴林,分明還記得清楚模樣,可是聲音早已模糊了。
又想了一下霍贇。
發現自己忘掉許多他說過的話。
遲了很多年,她終於認同霍決的觀點,大方恭喜他:“好像你說的是對的,你贏啦。”
霍決看起來漠不關心,沒有多少獲勝的喜悅。他本來就沒想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上贏她,也不想有朝一日她真的體會出其中區彆。
她哭成這樣,仍安安靜靜的,沒有片刻狼狽哽咽。隻是淚珠盈睫,怕凍成了霜,看得人心煩。
霍決沒忍住,伸手替她拭淚。
時聞出乎意料地沒躲,眼睛向上看,頰邊複又滾下眼淚。
“唔好喊喇。”
霍決聲音低低的,生硬而冷冽,隱隱又似燒過一灘暗火。
這是她小時候教他,他學會的第一句白話。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微微粗礪的指腹擦過那枚小小淚痣,故意用了力氣,將她眼角揉得越來越紅。
時聞不合時宜地,想起時鶴林曾經入鄉隨俗帶她去算命。卜卦的道士淨挑好話講,哄這對衣著光鮮的父女高興,誇這痣的位置生得正正好,預示正印桃花入命,今生家庭事業順遂。
後來時鶴林不在了,時聞獨自拖著大包小包從天橋經過。隨地擺攤的白胡子攬她生意,又頭頭是道講這痣壞了好運,說她“一生流水,孤星入命”,勸她趕緊花錢消災改命。
一時有一時的說法。
但其實時聞哪一樣都不信。
“我知,喊都冇用。”
[我知道,哭也沒用。]
她定定地坐在雪中,麵龐在他手中微顫。像落巢的小鳥。漂亮、脆弱,不堪一握。
霍決眼睛像蒙了一層黑霧,一瞬不瞬看著她。
“好掛住佢?”
[很想他?]
他壓低眉眼,意味不明地問,幾乎有些刻薄的意味。
霍氏兄弟同父異母。
除去遺傳自父親的高大身型,兩人麵容、氣質其實生得並不相似。
霍贇單眼皮,眉目疏朗,不急不緩。平日裡不愛笑,難得笑起來,便如幽穀流風。
霍決整個人則寫滿攻擊性。他母親混有歐洲血統,令他五官立體深邃遠勝常人。尤其是那對桃花眼,看似多情,笑起來卻沒有半分溫度,投過來的目光像沒有鞘的刀刃,又冷又邪氣。
但他們兄弟二人的聲音很像。
尤其是在講粵語時,那種沙啞的顆粒度與慵懶的尾調,壓低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時聞說不出話,雙手緊緊攥住他手腕,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軟綿綿的掌心被那串白奇楠硌得生疼。分不清究竟是要將他拉近,還是要將他推開。
霍決笑了。
“又玩我。”
[又耍我。]
像是責備,又像自言自語。他“嘖”一聲,不耐煩地換了隻手,用那道崎嶇的疤掐住她麵頰。
他的表情漫不經心,頸側卻能看出格外明顯的青筋跳動,下頜骨也繃得很緊,有種竭力不表現出情緒的感覺。
“我冇所謂,不過你今次記得望真啲,我究竟係邊個。”
[我無所謂,不過你這次記得看清楚些,我究竟是誰。]
吻取代手指,並不溫柔地,落在她的淚痣上。
時聞慢慢閉上眼睛,有滾燙的眼淚不斷湧出來,又被人不斷粗暴吻去。
雪落得很沉,鋪張而不虛偽,來不及化開就沉入了她的身體。
即便是在寒冷深冬,拂曉也很短,經不住等,也經不起消耗。
這一天溫度很低,日出是暗粉色的。雪山鬆林,銀河篝火,美得如同一場苦心構築的夢。
在又一個冬天過去之前,在安城最冷的一天,時聞和霍決就這麼倉促地聚散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