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還沒普及NFC和二維碼,多數市民還是用實體交通卡。但霍決顯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錢夾出來,翻了翻現金,抽出來一張紅色大鈔。
司機大哥是個熱心腸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幣口不讓他乾這離譜事,叫他趕緊下去便利店破開零錢再回來。
霍決側頭看了車廂後麵一眼,沒動。
車上愛心座位上還坐著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妻,老奶奶見他沒反應,還口音濃重地急急催他:
“後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趕住去搶減價餸菜噶。”
[ 年輕人,怎麼回事呀?你動作快點啦,我們還趕著去搶打折菜呢。]
時聞都在後排坐定了,感覺這話就像說在自己臉上,真被催促的那人倒還無動於衷地望著她。
她沒好意思讓老人家著急久等,到底還是板著一張小臉,頭也不抬走到前麵再滴了一次自己的交通卡。
時聞坐窗邊,霍決坐她旁邊。
車廂內冷氣充足,剛剛曬出的煩悶燥熱很快散去。
她的側臉浸透在跳躍的日光之下,白得發亮,麵頰暈染恰如其分的薄紅,鼻尖亦微微滲出些汗意。
這令她看起來更鮮活、蓬勃,像一株生長期的苦橙樹,兀自在山林中舒展著枝椏。
暑熱烘曬折磨著她,也令她身上那股清甜香,散發得更加半熟馥鬱。
霍決一言不發,手臂挨著她的肩膀,戴著白奇楠念珠的右手垂放在兩人中間,尾指按在她的深灰校服裙邊角的一點點布料上。
時聞正在試圖卷起那把折疊傘,可惜隻幾秒就失去耐心,胡亂一塞就塞進了書包裡。
霍決哼笑,伸手把傘拿過來,慢條斯理地幫她抻平整理。
時聞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又專心去翻自己書包,想找個備用的發繩或發夾。
結果翻遍了都沒有。
最後隻好拉開筆袋,隨手揀起一支碳黑中性筆,熟練地挽起長發,盤卷,簪定。
動作間微微低頭,露出襯衫翻領裡,一枚小巧秀氣的痣。
霍決拿著發燙的傘,靜靜看了半晌。
隨後忽地抬起手,指尖從頸後繞過,不輕不重捏了捏她耳骨。
時聞還在不高興,雙手放在發髻上,不明所以回過頭,“乾嘛?”
霍決有點痞氣地輕挑眉稍,似笑非笑,“沒乾嘛。”
“……”時聞翻了個白眼,拍開他的手腕。
霍決收回手時把她盤到一半的頭發揉亂了,她忍著氣,又要拆開重新盤。
公交車窗視野開闊,混融藍與灰黃的天空,有即將柔軟成型的雲朵。
貧瘠的荒地、發達的工業區、簡陋的屋宅與包容的海,組成錯落有致的風景,一幀幀在她身側交替掠過。
這種類似的、難以言喻的矛盾感,像灰塵一樣,同時輕飄飄地落在時聞身上。
她背一個平價運動品牌的基礎款雙肩包。
卻穿一雙頂級奢牌的手工牛津鞋。
頭上簪一支五塊錢有找零的中性筆。
包裡卻放一支價值五位數的萬寶龍限量阿加莎。
今日不知是她有生以來第幾次坐公交車。
霍決有印象的上一次,還是他們五歲時,從福利院坐501路線去黑沙灘海邊。
那時候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對錢財沒有半分概念。聽到說坐車要錢,就從包包拿出一遝百元大鈔,踮腳要往投幣箱裡塞。
其實她明明不必像現在這樣將自己放低。
她明明可以有更多選擇。
時鶴林在很多年前就在海外為她購置了一份信托資產,可供她作為普通人衣食無憂一輩子。阮聘婷願意在經濟上照拂她。霍贇也事事幫她、處處為她。
霍決更不必說。
但她還是一意孤行要往另一條路走。
當身上的華麗矜貴褪去,她輕裝簡行,眉目間的天真化作一種謹慎而柔韌、憂鬱而灑脫的落差感。
這是遽變的生活賦予她的變化。
她對霍決說自己與以前不一樣。
並非負氣。
她早早就已接受現實,並強迫自己以更加主動的態度,去適應這種變化。
從前彆人待她好,她總是理所應當地接受。因為她是時鶴林的女兒,她受得起,也還得起。
現在彆人待她好,她隻能禮貌笑笑,因她自知極有可能無以為報。
阮聘婷不欠她,霍贇也不欠她。她不可能一直依附彆人的好心與憐憫而活。她受之有愧。
而霍決呢?
她沒有仔細想過。
他們分開太久,她總是下意識覺得霍決還是那個動不動就會被抽一頓鞭子的少年,覺得她的小狗需要她的保護,覺得他比她處境可憐。
事實上當然不是。
搖搖晃晃的一段路,機械女聲報站聲音響起,公交車靠邊停站。
那對著急去買菜的老夫婦,相互扶持著從後門慢慢下了車。前門沒有人上來,車門哐當關上,又再繼續向前行駛。
車廂裡空空蕩蕩,隻剩下他們兩個乘客,以及滿載的日光。
靜謐的冷氣由低至高湧上來。
沒有人說話。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裡,時聞抱著書包,擰頭望向窗外的海。
霍決不知是在看海,還是在看她,目光一瞬不瞬停留在那裡,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直到又搖擺不定經過一個站,時聞才終於忍不住轉頭,沒好氣瞪他一眼,“看什麼看。”
霍決等了很久似的,見她回頭,唇角一翹,斯文又散漫地笑了笑。
“這麼凶,看都不給看?”
時聞繃著表情跟他大眼瞪小眼。
這種時候她總是先沉不住氣的那一個。
她看起來很不滿意,也很不情願地伸手捏了捏他耳骨。
捏扁,又捏軟,故意用了幾分力氣。
久違的動作。
霍決難得順服地垂下眼睛,聲音有點啞。
他學她問他,“乾嘛。”
時聞指尖揪了揪,避開自己剛才發脾氣的事不談,神情像是有點委屈,又有點不好意思。
“耳朵好紅。”她悶悶說。
霍決蹭了蹭她軟綿綿的手心,“熱。”
“……活該。”
時聞輕哼一聲,像從前那樣,隨口編奇奇怪怪的話嚇唬他。
“我跟你講過的吧,不聽話的小狗,耳朵會被咬掉。”